作者:張偉雄
2017 / 03 | |
《HKinema》 | |
1 一步一據點
看《點五步》(陳志發導演,2016)時我心中冒出影迷開玩笑式的疑問:那個時候,中秋也住在沙田,他跟謝志龍和范進威彼此認識嗎?總會碰過面啩,究竟誰比誰大?於是,我刻意往《香港製造》(1997)及《點五步》中舊時的禾輋邨走一趟,「查問」一下……我在《點五步》的時空中,沙燕隊決賽那天早上找到細威,他說:「中秋(1997年時演員李燦琛22歲)?我知道他是誰,我們是同一家小學,他比我高兩年級。中學就不一樣,他也應該跟我一樣,沒有念完中學。他跟的大佬比我跟的強,聽說,幾年前他被他大佬出賣。他住我隔壁座,經常在籃球場流連,跟一個叫阿龍的呆子一起。我不打籃球,我打棒球……嗯,也不算是,性格脾氣問題中途放棄了。我要出門替大佬辦事,你還有沒有問題要問?……沙田有一條沙燕橋?瀝源邨下一條?未聽過,84年改了名?你說笑吧,一切等今天沙燕隊贏了決賽才算。」細威站起來,想一想,掉頭又說:「乜原來我哋咁威水,我都不知道……」我終於在一個特別的時空找到中秋,他跟我說:「細威?沒有聽過,他應該不算有『朵』的吧,雖然我不算黑社會,但禾輋邨大小不同字頭,我是知道的。沙燕?我當然聽過,就是我讀的那一家小學。他們打贏日本隊那天我在場見證,盧校長問我們哪個想去捧場我第一個舉手。若然我高幾年級,我想我也可能是沙燕。他們都高我一、兩級,我認識其中幾個,投手謝志龍就跟我住同一座,後來都是乖孩子,念中學就沒有碰上過,他們現在有多大呢?現在是甚麼年份?嘩,已經2014年了,應該有四十歲罷,若然我沒有死的話,今年中秋節,我三十八歲了。2014年我會做甚麼?準不會是個白領,在金鐘上班罷。」《點五步》結尾時尷尬地展示沙燕少棒今昔的相片,不少隊員已是做爸爸的年紀。影片做了兩個改動,其一:沙燕打出頭的故事,從原來的八十年代初,變成為千禧初的故事,時距約二十年;其次:小學變成中學,又將時距收窄五、六年。於是我們觀眾察覺不到一個小學校長帶着一群小學生不自覺地藉着棒球創造當下(八十年代)的小時代意義,而是一個中學校長與一群良莠不齊的中學生自覺地去對應大時代(後九七及後雨傘)的時代意義。《點五步》從而是一顆急進之心,貫穿大小意義的歷史脈絡,擁抱年輕一代企及的香港歲月,從沒有沙燕橋到有沙燕橋的沙田、經過《香港製造》的禾輋邨、再到獅子山下的棒球場。繼而,《點五步》隱隱然讓志龍蓋印着中學生的身份,作為他抵達金鐘夏慤道的入場券。所以在佔領意義下,這些地方全都是據點。
2 校長,你好嗎?
性格關係,我很喜歡看阿龍大罵盧校長、擲東西發洩一場。到金鐘佔領區「蒲個頭」的幾個大學校長當時被視為有勇氣的表現,我卻看到他們心不在焉和模棱兩可。然而我得承認,校長是這個時代,電影願意去投射的一個上一輩角色,負責展開溝通對話。《點五步》、《五個小孩的校長》(2015),與同是由廖啟智飾演校長的《當C遇上G7》(簡君晉導演,2013)合組出這個議題,皆在推敲他們計算的心態背後,有怎樣的教育家理念和品質。金馬獎得獎短片《九月二十八日.晴》(應亮導演,2016)相比之下,不像是另一個研究個案,而是退回到彰示初衷的消逝感嘆去。一如《點五步》的做法,《九月二十八日.晴》也致力於挪移時代據點。故事改編陳慧兩篇千禧短篇小說《第十六分鐘》和《味道》,描述也是退休校長的父親(原著是母親),與三女兒的半天相聚,發生在2014年9月28日,搭上下一個時代渦輪。《九月二十八日.晴》自稱劇情上忠於原著,着實更加體現出它刻意經營視覺符號:上環舊樓當天天空明麗、卡式帶的古典音樂,連同午後的金寶湯,投寄更遠,將女兒成長過程上的痛苦,轉化為對父親的肯定。《九月二十八日.晴》也是據點式作品,將上上年代簡單而完美的教育家矇矓形象,保存至當下,描繪他在樓上看着電視播着催淚彈的畫面,依然會憤怒,繼而走到樓下支持女兒,顯現未褪色的長輩愛護,是個由千禧前借來的理想化形象宣示。你願意相信、自認好運的話,佔領運動的第一天,幸福已佔據心中。
3 亦攻亦守
後佔領電影都急於去找地標,對證時代的意義。《風景》(許雅舒導演,2016)這個片名,自許要看到的不單只是據點,更要比同期的電影找到更大的據面,是鮮有企圖還原2011-2012年「佔領中環」行動幅員的嘗試,最後亦抵達夏慤道。以下是我對幾個身份地標不大不小的觀影隨話。
a)屋邨情未了《點五步》中兩個稚氣的主角憧憬着要走出屋邨,然而那邊新移民隊友與妹妹卻為可以入住公屋而興奮叫喊,就知道屋邨仔不應妄自菲薄,重申不可隨便背棄公屋。《一念無明》(黃進執導,2016)清楚向中產「上樓夢」潑冷水,頓出現心神下墮至劏房的冷酷異境。其實,阿東及父親可以遞表輪候公屋,目光長遠一點,耐心等待四至五年,總可以尋找一席之地,解決被排斥的生活問題。回到公屋舊地一遊,卻在《此情此刻》(陳國輝導演,2016)見到,屋邨是過去式的,主角離開了頂多十年,但電影喜歡懷舊,戲中戲戲假情真回到原屋邨對照,明白浪漫不足以維持感情,明星仔短促的成長需要換氣再打氣。政治意識加重下,《十年》之〈自焚者〉(周冠威導演,2015)和《十年》之〈本地蛋〉(伍嘉良導演,2015)演繹未來的屋邨景緻,呈現政治氣候對維繫小家庭生活空間的威脅。在不同的教育形態下,下一代穿上不同童軍服,學習自強或服從,都叫家長擔憂擔憂。短片《安琪兒》(陳上城導演,2015)是芸芸後佔領片中擁有最在地視角的一齣,中學女生穿着校服,壓抑着情緒,獨自看顧像在屋邨遺世孤立的洗衣店,佔領小子(游學修飾)到來幫襯洗一籃臭衣服,開始展開對話時也是政治式的,這個熱血學舌鳥又像在〈自焚者〉中責罵別人政治冷感,女生只是默然以對。然而,屋邨洗衣店是大氣候權力的縮影:看店的女兒,有一個獨力養大她、現在卻失效的母親,和一個沒有正式父親名份、粗暴的「契家佬」,所謂家暴實在是一種不合法的入侵施暴,爾後兩個年輕人發掘洗衣店埋藏的時間,盡是情感的遺忘與點點憶記,還站在家庭瓦解線上看家庭流逝的風景,有一刻還自許為天使領悟其守護任務,推開應許之門,是目前自省最深的後雨傘作品。
b)西環「緣」岸《點對點》(黃浩然導演,2014)尋找維多利亞城界石,最後讓男女主角相會在臨海馬路,港產片中總會看到的西環沿海地帶,是閒來蒞臨舒泰漫步之地點,而且每每襯着美麗夕陽。西環這個地區名字變成政治權力代號後,香港電影還是記得哪裏是曾經相識過的風景。《樹大招風》(許學文、歐文傑、黃偉傑合導,2016)當然不是第一隊拍葉繼歡梟雄失手事蹟的拍攝團隊,然而它卻是後雨傘重提舊事的第一部;影片用上雙重瓦解的敘述,不但年青警員被命運點中做擒賊英雄,賊群也內部瓦解。上一代電影人與新一代電影人一起在風雨中舉傘發聲,重申這冥冥中抗衡外來暴力的命運地緣,投射出真西環特立獨行的真風景。
c)政總新貌香港政府總部於2011年建成啟用,在舊政總外窄窄的空地無法順着疏導人流的抗爭頓成記憶。《寒戰》(陸劍青、梁樂民合導,2012)是第一部率先走去政總外取景的香港片,《末日派對》(何康導演,2013)是接下來的一部,以憤怒的情緒一廂情願地去炸它個稀巴爛。接力的是後佔領時期的〈自焚者〉,用上偽紀錄片的形式,簡單安排建制男議員以政總為背景,發表保守言論,而有態度的泛民女議員,則以次要的權力象徵的地區政府大樓作為訪問背景,簡單陳說了2024年(及2014年)的政治生態。然而,我還是覺得政治智慧欠奉的《寒戰》中的一個鏡頭反而說出一個狀況來。這個剛退下來的第二把交椅李文彬,居然在政總內向「友好」辭別,劉傑輝接任「一哥」追上去,識英雄重英雄,於政總花園道上互相敬禮好威風。請留心這個鏡頭,政總置中,右邊拍到中信大廈,左邊是解放軍大樓,卻反映着香港政府被脅持的無能實相。
4 重返暴力現場
浮現兩代分途漸遠的實況,是又一個後雨傘電影風景。價值觀代代爭持,電影幾時都有這方面的反映,若認為我將《十年》之〈方言〉(歐文傑導演,2015)、〈自焚者〉、〈本地蛋〉,以及《九月二十八日.晴》,作為呈現新一代導演關注兩代關係的佐證過於一般例行,那麼加上《一念無明》、短片《蝌尾》(黃飛鵬導演,2016),以及紀錄片《伴生》(黃肇邦導演,2016)後,會不會明證出一份自覺,展現兩代生離死別的時刻,作為新一代電影人關心的戲碼?廝守棄守、牽手放手,彼此折磨離棄,反覆討論。《一念無明》或許在芸芸影片中試圖走遠些,呈現最殘酷的倫理裂縫,不獨在照顧家老路上互相推搪,家庭成員各方迴避,挑起擔子的從孝順演到精神折騰,讓人看見他有弒母之嫌。法庭裁定這是一次意外,也判定阿東精神失常無罪,他跟父親對質時,也說每晚都被「那一幕」折磨,然而,回閃時偏偏鏡頭置於事發門外,關鍵一刻遂變成一個人獨知的真相,他帶着恍惚的目光走回廳去。這是回憶的片段,也是對自己不盡不實的自我隱瞞。阿東離開精神病院回到大社會處理的都是社會歧視的目光,我卻找不到一絲應有的內疚感,即使,門後發生的,真的是個意外。《一念無明》跟《踏血尋梅》(翁子光導演,2015)未必是南轅北轍的敘事策略,畢竟,兩位年輕導演都敢於改變香港電影一直報喜不報憂的態度,從社會取材,只是《踏血》的層層結構,始終帶觀眾回到兇殺現場,踏血推敲,相對之下,《一念無明》固執地一念前行,卻讓我感到是閃避的步伐。於是,《踏血尋梅》的同行者還只是〈自焚者〉,世情不再溫柔,暴力一觸即發,從外圍以推敲的目光進佔現場,豁出去抓住生命盡頭的臨界據點,難得包容輕生之念,要求他殺、自焚與絕食。死亡不遠,但要死的話,最重要是找到重於泰山的意義。我不是認同甚麼自殺的理念,而是尊重生命的自決,一個值得讓當代香港電影討論的品質和內容。
討論主題:後雨傘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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