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近代視藝創作群展

作者:梁展峯

發表日期:2006 / 05

藝術範疇:視覺藝術

發表平台名稱:《出走——近代視藝創作群展 展覧畫冊》

發表平台類別:出版物

主題:美學發展 / 香港原創/新作/藝術家或作家評論 / 本土經驗的呈現 / 流派/學派/風格/類型評論

 

源起

 

綜觀本地當代視覺藝術家的創作,其議題主要關注文化中的本土性或城市生活,較少探討中西文化間相融或相衝的課題。張頌仁提出的「隱私性」[1]仍能概述本地視藝的近代發展,但展示在如威尼斯藝術雙年展一類國際平台上,「隱私性」的論述卻會落於「自我東方主義」(Self-Orientalism)的危機中,難逃「他者」(other)的想像。本展覽嘗試將本地近代藝術家的「隱私的體驗」體現為「東」(中國文化)、「西」(西方藝術)兩個中心之外的「邊緣位置」。在面對中國藝術的急促發展,以及在西方藝術教育的影響下,本地藝術家發展出的新方向。「東」是指中國現代化的進程對本土文化的內在影響;「西」則指西方藝術史,特別是繪畫歷史,對本地藝術家外在的影響。遊走於「東」、「西」之間,承著其優勢,佔據一塊自由的「邊緣領土」;開拓出新視野。本展覽一方面想保持觀者對藝術創作的想像和闡釋空間,另一方面,又想強調藝術家的獨特心境,故借用日本動畫《新世紀福音戰士》(下稱《新世紀》)為類比,嘗試對本地藝術近況展開描述。

 

《新世紀》是九十年代後期的日本動畫作品,為日本動畫的時代風格的轉捩點,被視為「御宅族」[2]文化的佼佼者。故事中對拯救人類的少年機械人操作員的心理刻畫、含糊不清的故事軸線、引起歧義的多個結局,以及柔弱而優柔寡斷的男主角都成為期後日本動畫的典範。本展覧以《新世紀》作為類比,並不是要當下立論,而是本著開放的態度及想像作出意象式的回應——將本土過去與當代的作品作非線性的歷史關聯——如同《新世紀》,是對日本動畫歷史的回溯和挪用。

 

出生於六十年代的本土藝術家,既經歷了經濟繁榮的八、九十年代,同時體驗到九七回歸所引發的身份危機。他們承受著九七前後個人身份的思想衝擊,創作議題趨向個人生活的體驗以及身份的關注,正是上張氏所提出「隱私的體驗」的展現。七十年代出生的藝術家也許承接上一代「缺乏共同認同的價值和語言而注重個人零碎的感覺和回憶」[3]。新舊兩代的創作形式雖然類近當下西方的藝術模式,但其創作動機和關注則遠離西方文化或歷史脈絡,重於個人的生活體驗。「混雜」(Hybrid)的特質在形式及動機的選擇上也續漸鮮明。「混雜」雖是後殖民理論下描述香港本土文化的常用詞,但對於新一代的關鍵也許是混合後的核變而非融合。港式飲品「鴛鴦」正是這種「混雜」文化的地道體現——外表是中西相融,骨子裡就是非中非西。如果將七十年代出生的藝術家,套上「後現代」的文化框架,他們的創作,則可以落入詹明信(Frederic Jameson)所述「去中心化」(decentralize)的文化邏輯:「……把生活中無數卑微的細碎一一混進他們切身所處的文化經驗裡,使那破碎的生活片斷成爲後現代文化的基本材料,成爲後現代經驗不可分割的部分。」[4]

 

香港的青年藝術「絕對領域」背後的碇真嗣[5]

 

七十年代出生的藝術家,作品予人強烈的個人體驗傾向,如同《新世紀》中「絕對領域」[6]的另一呈現。當作品被理解為觀者與藝術家溝通上關鍵的進出口,相信只有「知音」才可藉著作品了解藝術家的心思。李傑與白雙全在創作上的關注雖然南轅北轍,但兩者對閒暇活動如:遠足、野餐、逛街;有著微觀與敏銳的觸覺,沈浸於閒情逸緻中自身的關注。同時,對藝術回應社會有著不同的理解和取態[7],正如《新世紀》中的十六、七歲的少年機械人駕駛員碇真嗣負起拯救地球的責任之餘,卻有著個人成長的憂愁以及對拯救地球的無力感。年青一代關注個人成長和經歷的固然無可厚非;可是,當作品主題脫離大眾主流的口味,使觀者難以即時找到切入點,會給人一種想法——純粹抒發個人情感的創作風格。

 

中心以外

 

以往的香港藝術家多有放洋留學的經驗,相對地,年青藝術家普遍於本地接受教育,而且孕育本地藝壇。他們有別於過往藝術家,將西方藝術純粹的移植到本土。年青藝術家,能透過發達的資訊科技,遙距地理解或誤讀西方當代藝術和文化。於是面對西方藝術時,他們不再是絶對的敬仰和學習,反而是不降不卑的觀察和探索。另一方面,年青一代所接受的殖民教育,掏空了中國傳統文化的近代部份,以及日常生活中的地方文化;故此,他們對中國文化的關注傾向「懷古」多於「承繼」。實際上,他們在「東」、「西」兩個中心之外,對兩種文化的外在特質都能掌握,但未必能深入分析其核心內容及價值,反而使年青藝術家放下歷史、文化背景,輕鬆地「使用」(或挪用(appropriate))兩種文化的特質。

 

香港美術史一向缺乏學者作宏觀梳理,研究通常流於單向的官方論述或個人的零星註腳。如同《新世紀》中的源於消失了起點(原東京市)[8]的「新東京」,香港美術史脫離於中國現代美術史中軸之外,與之疏離和斷裂,遠離中國現代藝術之中心論述不斷自我衍生。

 

年青藝術家無論在媒介的運用上,還是關注的課題,都是多樣、多方向的。這種狀態早在後現代理論下以「混雜」來理解和正名(legitmate)。如果「中西融合」成就了過去的「新水墨運動」,新一代藝術家如梁嘉賢和張美寶的作品,以中國畫手法描繪日本漫畫人物的扭曲造型、日式玩具,則顯示了他們對地緣文化的差異上,是選取多於探討和承繼,並從關注地緣文化,轉向生活在城市中的個人成長和記憶。

 

藝術家的「出走」

 

有說每個藝術家都不安於現況,渴望離開家園,期待在另一處尋找他們藝術的烏托邦和真理。如果香港藝術的起點是源於廣州藝術家南下的「遷徙文化」,如果香港藝壇是當年的烏托邦,香港藝術家的第一次「出走」是六、七年代,藝術家到歐美和台灣留學,並將西方的藝術經驗帶回來。面對當時中體西用的「新水墨」熱潮,留學歸來的藝術家既引入西方的裝置藝術,亦續步嘗試建立本土藝術特質和文化身份。本地中西藝術遂在這環境下各自發展,中西藝術融沖情況,延至九十年代亦未見進一步突破。隨著本土經濟迅速增長和城市高速發展,藝術語境的焦點從「中」、「西」轉向「城市」與「個人」的二元論述。七十年代出生而活躍於九十年代的年青藝術家,孕育於電視文化和資訊泛濫的電腦時代,日常生活的消費文化和急速的生活節奏,將他們從宏觀社會關懷轉向以個人生活的關注和取向作為基礎。《新世紀》中的碇真嗣作為駕駛機械人,拯救地球是他的工作(任務),也是他人對碇的期許,碇欲成為駕駛員,純粹因為尋求個人解脫——修補與父親的關係和與其他人的疏離。如果藝術是創作人的「任務」,七十年代出生的年青走出過往對文化「戰爭」的宏大使命(文化的融與衝),以個人實踐為起點,身體力行的展示自己的文化選擇。

 

城市中的個人

 

年青一代藝術家的作品偏向「個人化」,是亞洲發達城市的普遍現象。朱其在策劃「新亞洲、新城市」[9]時指出,國內和韓國年青藝術家既對傳統文化具疏離感,亦對社會議題傾向個人化的思考和反省。本地的226工程和白雙全的作品,同樣緊貼藝術家個人的城市生活和社會議題及新聞,其藝術形式反映個人對議題和對象的投入或參與,有別於前輩對社會和生活傾向客觀和抽離的觀察。土生土長的新一代亞洲青年在高度西化的社會和教育體制下,面對西化(現代化)的日常生活和模糊的本地傳統中,再一次「出走」——走出地緣文化差異的角力以及「社會」與「個人」的兩極,繼而走向「城市」中的「個人」自處和解脫。

 

藝術.博客創作如同寫blog,就是要抒發

 

藝術與博客(書寫)被視為能回應或反映社會現實的媒介之一,然而其基本價值依然是個人表達的自主[10]。博客以虛擬的網絡世界作為場景,文字與圖象作為個人意識的載體;藝術在被界定的空間為場境,以藝術語言為載體。相對於網絡世界,藝術的展示空間更遠離日常生活的場所——只有特意來參與藝術活動的觀眾才會到藝術館或展覽場地。另一方面,藝術作品的個人化內容,凸顯了作家與觀眾構成「小圈子」社群。而互聯網的普及,讓博客社群免於此極端的小圈子現象。

 

在不成氣候的本地藝術買賣市場下,香港(視覺)藝術創作者與博客人都是「業餘」的專業者,這也許合乎薩伊德(Edward Said)所提出的流動知識份子的優勢,而又不免陷於個人的孤立狀態之中。香港的緊張生活和工作壓力都是使(純)藝術創作傾向一種業餘的狀態的主要原因——藝術創作通常是日常工作以外的「生產活動」。「業餘」指向個人工餘生活的選擇,與日常工作在時間、空間與精神上是對立的,故此當創作成為「業餘」的時候,同時暗示當中的私人性。假如創作的目的是要與他人溝通,藝術創作和博客寫作都屬於被動的——等待點擊(click-in)回應。雖然互聯網的普及,讓個人網站和博客得以流行,讓「虛擬」的網絡世界成為個人對公眾展示個人思想和意見的安全區,但個人化的內容和表達狹窄議題,未必吸引大眾讀者,收狹「小圈子」與其他社群間對話的可能。劉學成和黃慧妍的作品都顯現鮮明的個人藝術形式,重要的是其創作內容的個人化或圈子化,正是走向重視個人自處,堅持個人價值觀的實踐——這也許就是藝術創作的根本慾望。劉專注於物料間詩意聯繫的美學價值,以個人抒發變成創作基礎,堅持作品的文學性與詩意即堅持個人的美學觀和價值觀。黃的作品出於對日常物品的主觀和圖畫化的複製。她雖然強調當中對藝術創作和作品的「去神聖化」(demystify)傾向,以圖畫化的再現(representation)將作品融於真實生活之中;但被選擇複製的對象或物件,實際是取決於展覽脈絡(contextually specific)或在地(site-specific)的考慮。在本世紀初,杜象(Marcel Duchamp)提出把「選擇」成為美學手段,在現代社會中它亦是展示意識形態的消費活動。對日常物件的選擇已成為一種消費意向的反映;是一種關乎個人的消費和選擇。

 

展覽中的作品和藝術家的組合,既有源於個人歷史,亦有關注當下社會;既不純粹歸入單一類型,亦不無章法或脈絡。他們對大歷史的介入和改造,可能不觸為動或是有心無力,在此以尹吉男近年在國內策劃的青年藝術家群展的隨筆[11]作結:

 

關於個人歷史——

 

「……新生代的生活概念差不多是個人自傳,他們的挑剔針對著壓重,他們的無聊針對著崇高。他們自然而然地用近距離的方式表達近距離的生活——體驗自我是他們最重要的主題。」

 

關於當下社會——

 

「……他們(對生活)的距離感是零度,既不是美化生活,也不批判社會或挑剔自我。他們只是讓各自想像出來的圖象在同一個撲克牌遊戲中流動起來。」

 

 


[1] 參考張頌仁:〈隱匿的藝術家—香港藝術家是否地下藝術?〉,華立強、張思敏編《私人空間——公開觀賞:對香港藝術的見解和有限剖白展覽記錄》,香港:香港藝穗節,1997,頁84。

[2] 「御宅族」(OTAKU)在日文是「貴府」、「府上」,是稱呼「不親也不疏的對方」的敬語。1983年,日本評論家中森明夫首次用OTAKU來稱呼重度動漫電玩迷。維基百科(Wikipedia)定義「御宅族」:熱衷於動畫、漫畫及電腦遊戲等次文化的人。原帶有貶意,現已趨中性,並且逐漸有人以身為御宅族為傲。轉用後的御宅族一詞,與英文的maniac(發燒友)、geek或nerd(電腦怪胎)意義相近,

[3] 何慶基:〈自我的觀照〉,載於《臨街的觀照:第49屆威尼斯雙年展中國香港館展覽》,香港藝術發展局,2001年,頁54。

[4] 詹明信:《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張旭東編、陳清僑等譯,三聯書店,1997年,第425頁。

[5] 碇真嗣因為任司令官的父親頒領而前來加入NERV,成為機械人駕駛員。碇是個不善與人溝通的人,時常自我蒙蔽,個性極微內向,自我評價很低,而且在意別人的評價,認為自己懦弱、卑鄙,他經常逃避問題,並且違抗命令,戰鬥時常陷入自我迷失的境地。

[6]「絕對領域」(Absolute Terror Field)為故事中使徒與EVA展開的絕對場域之物理屏壁。該力場以其強大的防禦能力受到重視,並且能夠大為減少入侵武器之威力。然而,這份能力並非僅存於使徒和EVA之中。人類也擁有A‧T力場。藉由力場,人得以彼此區隔開來,並且維持其個別的形體。故事中的渚薰將A‧T力場解釋為「每個人都擁有的心之壁」。詳見:http://www.answers.com/topic/neon-genesis-evangelion-glossary

[7] 「類似的論調我近日聽得相當多,尤其是今年七月一日遊行人數大減之後,社運前輩如梁國雄、王岸然、梁錦祥以至陶君行,都屢次批評民陣的新一批搞手經驗不足、策略失敗。但是在另一邊廂,我又聽到金佩瑋形容支聯會好似共產黨,陳景輝、葉寶琳等對於一班老鬼的立場和觀點也頗感不以為然,偶爾要作些嘲諷與揶揄。一時之間,到底是在前面跑的人不肯將棒子交出,抑或負責下一棒的人還未準備好接力,實在也不容易弄得明白。」,摘自黎健強:〈你還救火嗎?〉,《信報財經新聞》,2005年7月18日。

[8] 「第二新東京(市)」(Neo-Tokyo-2)為日本的新首都。在Old Nagano轄區建造,用以取代原東京市。原東京在第二次衝擊後一週為新炸彈所毀,日本省政廳決定興建第二新東京市,具備首都一切機能。另一方面政府亦建造「第三新東京」作為迎擊敵人「使徒」的要塞都市。期後日本政府再決定遷都計劃,以「第三新東京」取代「第二新東京」為首都。因應可能來襲的使徒所打造的「第三新東京」四周配備了許多迎擊武器和補給支援機械人EVA。散佈在第三東京市下方的是大型的地下城市,呈現一體兩面的城市象徵。

[9] 朱其策展:「新亞洲,新城市,新藝術—97中韓當代藝術展」(1997)(http://cn.cl2000.com/history/ninart/index.shtml

[10] 「Blog」或「Weblog」來源於「Web Log」(網路日誌)的縮寫,特指一種特別的網路出版和發表文章的方式,宣導思想的交流和共用。詳見羅皓菱《網路時代的麥哲倫—博客現象分析》,2004。(http://www.twblog.net/archives/001118.html

[11] 尹吉男:撲克牌遊戲與零距離。《n12》,中國: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