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舊尋新——回溯香港劇場談新的可能

作者:陳國慧

發表日期:2012 / 11

藝術範疇:戲劇

發表平台名稱:《號外》

發表平台類別:報刊

主題:話語、形式的轉變 / 香港原創/新作/藝術家或作家評論

 

梁文道在「進念.二十面體」成立十五周年時,在《明報》寫了篇名為〈進念神秘嗎?〉的「贈慶」短文,提及編輯希望這文「還得是『很in』」時的迷糊,指會有這想法,是因為團體的「神秘感」:「至於神秘在哪裡,則是十五年來不斷變化的」,讓人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做前衛創作,還是搞音樂、錄像、文化政策、研究和評論。

 

誠如「進念」貫徹團名的多面體,其多變、不安於位和辯證精神,使其得以「in」甚至是走在「in」的前面,在一定程度上帶領著香港文化過渡不同的時代和語境,推陳了很多新的可能和嘗試。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當以業餘劇人為基礎的本地首個專業劇團「香港話劇團」才成立數年,而香港主要的專業展演場地為大會堂和香港藝術中心時,回流自美國、在當地唸建築的榮念曾,在形式上探索劇場在語言以外的可能性,藉與表演者在工作坊的編作和互動,透過視覺藝術、影像、裝置等元素,發掘和找尋劇場和表演的新定義。

 

即若是看來是保守又份屬「官方」的話劇團,亦曾在當時與榮念曾和「進念」早期的核心成員王守謙合作,在大會堂低座展覽廳上演《大路》(1981)。資深劇評人張秉權在〈劇壇話今昔〉一文中指,這個「流動劇場」的概念在「以文本為主的年代」曾引起議論,而作品乃成為了本地在參與「對舞台空間與表演環境的思考與探索,對形體劇場、整體劇場觀念的引介與實踐,以及多媒介、跨媒介元素的活用」及編作劇場的實驗上不能跳過的例子。

 

有理由相信,當時發展中的話劇團仍然在尋找和累積其目標觀眾群,而劇團同時亦在引介戲劇作品(包括中外經典)和形式上拿捏平衡,所謂演藝市場是尚未成熟至需要考慮太多票房的壓力,前衛可能是沒有什麼「後顧之憂」的。因此榮念曾和王守謙的介入,是可一不可再的實驗契機,讓香港劇場打開了首一波「讓形式先行」的新嘗試,在選擇不多而以政府管轄為主的展演空間內,顛覆了舞台和表演的定義。

 

往後,以合作社概念運作的「進念」在整個八十年代都在與形式玩遊戲,而展演空間的探索亦從傳統場地走到不同的城市空間,街頭、展覽廳、工作室等成為了實驗的場域,為後來一眾繼承實驗者如林奕華、胡恩威、陳炳釗、吳偉碩(梵谷)等提供了不同的創作刺激。另一方面,九七回歸和身份探索的議題在八十年代中的介入,亦在形式的某種純粹性外注入創作的多元動能。

 

如「中英劇團」其實是引入應用劇場概念的先驅,創團數年較專注英語和翻譯劇作演出,之後開始關心本土原創作品,當中以杜國威和蔡錫昌合編的《我係香港人》(1985)以片段式敘事整合香港歷史,為九十年代開始的另一波「與議題同行」的實驗打開了創作的可能性,亦是「九七劇」的代表作。

 

該劇簡約的佈景融入了戲曲元素的呈現,而強調互動的情節、演員不斷跳躍的角色、雙語並行的語境亦讓觀眾思考自己與這個作品的關係。當時並未有一套較有系統的資助制度扶植劇場多元化的發展,而第一批香港演藝學院的畢業生是其實要到九十年代中後期,才正式搭上專業化發展的資助列車。但議題的迫切性亦實在讓很多業餘和獨立劇團嘗試找實驗和與社會對話的空間,如「沙磚上」就在回歸前十年在另類場地如城市劇場、藝穗會等演出一些和政治有關的前衛創作。

 

場地的靈活讓作品的探索性和想像力得以提升,這在當本地劇場邁向全面專業化的發展,包括資助制度和官方場地政策的介入後,反而更缺乏了嘗新的動力。誠如「沙磚上」後來坦承進入資助機制後要守的遊戲規則,會消弭實驗的創意和想像,這在多元化的小型專業劇團在千禧後全面開花時,是未必會覺察到的危機;加上社會和政治議題的熱度尚有餘溫,令如「進念」等「東宮西宮」系列仍在幾年前革新政治劇場的浪頭中找到些位置,但近年當連議題亦已被消費掉,實驗亦彷彿難以找到新的可能性。

 

然而近年因著對城市發展和空間政治的關注,有一波「和空間並行」的新探索正在積極扭轉劇場的新局面。話劇團在千禧年公司化後把原為排練室的地方改裝成黑盒劇場,吸引了一批對小劇場創作有期待又看膩了其主劇場的年輕觀眾;今天這黑盒劇場甚至擁有個別的創作系列和藝術方向,可說是旗艦劇團挑戰空間實驗的成果,亦影響了往後如「香港舞蹈團」「八樓平台」的嘗試。

 

亦有藝團這兩年透過場地伙伴計劃革政府場地的新主意。如「進念」《舞台姊妹》(2010)在台上演戲令觀眾席變成舞台的逆轉概念,雖在甄詠蓓的《遊園》(2003)中已有所實驗,但對官方場地來說,這想法仍然是夠「in(前)」的。同樣,「多空間」在元朗劇院亦於原來封閉的竹林內,上演多次環境舞蹈的即興作品。在香港,對於環境劇場和特定場域(site specific)的演出,要像「多空間」般較多關注的劇團不算多,「識.劇域」的《4D 唐樓書室》(2010)在書店內說故事和「盛夏劇團」的《Making of 再找》(2011)在體育館壁球室內演出的嘗試有看頭,但業餘的運作令空間策略的進一步開展亦有很大限制。

 

「前進進戲劇工作坊」在接受藝術發展局資助多年後,於牛棚藝術村建立了自主的劇場,在實驗創作上一方面找到了廣闊空間,另一方面其獨特性亦令劇團發展有所方向,致使資助有穩定的增長。最近的「新文本系列」回歸探索文本的實驗性,自主劇場的靈活令形式的追求有更多可能;「前進進」跳出了內觀本土議題的視野,乃向外觀和全球化和世界政治有關的問題,如《驚爆》(2012)內強暴、吃屍和瞬間轉成廢墟的場面,就挑戰了演員和觀眾的底線,這在牛棚劇場內的演繹無疑更有自由。

 

劇團營運自主劇場的模式在「前進進」牛棚劇場出現後,近年於工廠大廈內有很多不同的(亦極有可能是違規的)嘗試。如同樣接受藝發局資助的「同流」在去年創立黑盒劇場,《魂遊你左右》(2011)連標示「出口」的燈號都關掉以製造漆黑的空間效果,就是無法在正規劇場內可以做到的實驗,當然所謂的安全性也就不在討論之列了。

 

今天藝術家和觀眾對劇場的追求和要求已然不同,客觀營運的條件亦令尋新看來較前更困難。然而在回溯走過的路,發現「不安於位」其實是實驗的終極精神,正如榮念曾所言:「我覺得舞台的空間是蠻大的,裡面還是有很多可能性去拓展,我也覺得舞台沒有什麽邊緣」。時代的契機可能幫上一把,但藝術家的想像力終究還是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