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皮亞
2016 / 10 / 16 | |
《明報》 | |
香港亞洲電影節2016其中一部開幕電影,是香港新導演黃進拍的首部劇情片《一念無明》(2016),戲名取了個佛家術語,一念甫滅,次念又生,念念不斷。
影片開始時,一個冷靜的男子,在院舍牀前摺被,男子不是院舍服務員,是住客,又可以稱作病人。院舍不是看似的一般醫院格局,環境佈置比醫院來得窗明几淨,清幽寧靜。或許這種佈置是恰當的,難得清靜,這裏的病人,最需要空間,最需要靜。這兩句話,後來對白也有提起。香港人,最需要空間,偏偏沒有。所以,院舍內的病人,可能是幸福的,起碼院舍有牀位有空間。但幸福不長久,因為摺好被鋪之後,他就要走。男子是余文樂,他等出院,離開精神病院。
《一念無明》由精神病康復者余文樂出院重投社會開始,那不是幸福的開端。戲中一場,由父親曾志偉入院接他,曾志偉在醫院草坪等待,緩緩吐煙,看似有點焦慮,但焦慮不是太明顯,似是更明顯地對眼前景物感迷惘。很快,寂靜的環境被女護無情的對白打破,女護責罵曾志偉,「呢度唔准食煙」。看的時候,感覺這句對白很無謂,可有可無,或者無會更好,那個處境理應由沉默說話。但看完電影之後,回想那場戲,發覺女護的對白,也有「無心之得」,關於人與人之間相處的矛盾暗湧,由精神醫院開始泛起,及後演成無休無止的衝突。
影片從余文樂的眼睛開始看,同時也由別人的眼睛看他。他先看陌生人,接着看家人,繼而看情人,還看鄰居和友人。他看見了什麼?他出院後,似乎什麼都看到,但什麼都看不過眼。
他的好友結婚,他參加婚禮,賓客看他不順,他靜坐一旁,對涼薄無禮的賓客亦看不過眼。他與父親的相視,是接近陌生者的對望。在他回憶中,他被母親仇視,他與情人反目;在現實生活中,他跟鄰居有時也視而不見。故事看來想說,別人當他是瘋子,他反過來當別人是瘋子。究竟誰才是瘋子?那副放大鏡遞給了觀眾。
近年不少港片,都嘗試把香港議題納入故事中,借題發揮,借題抒發。《一念無明》也不例外,焦點在於人。戲中出現在余文樂身邊的陌生人、賓客、家人、情人、鄰居和友人,全部都是香港人。放大鏡放大的,其實是香港人,忽然之間,戲中所有香港人,好像都是精神病人,香港就是一所瘋人院,精神病城。病態地拜金,病態地玩手機,病態地冷漠,病態地疏離。
《奪命金》(2011)對香港拜金拜出個奪命金,有前所未見的刻畫。在末日之城,搶錢,搶得就搶,像喪屍吸血,吸得幾多得幾多,然後逃之夭夭。死者傷者,不是老者就是弱者。還記得蘇杏璇角色,被騙盡家財棺財本,一殼眼淚。
《一念無明》的「奪命金刀」,不由你不信,原來是由余文樂女友方皓玟拿起,其實她拿起了,而不自知。她站在教會台上,哭着臉,爆着咪,向着教友,玩分享,分享自己的「真人見證」,力數坐在教徒之間的男友余文樂,大喊:諗住同你一齊供半山層樓,現在要自己供,還要幫你清埋欠人的街數,我的幸福都失去了。強調的是「我」,不是「大家」。
什麼女人廿八歲,廿九歲,說到底都是為了搵頭好住家,趕搭尾班車。我我我,滿足這個我,可以同甘不能共苦,女朋友瘋了,因為層樓要由她一個人供。看這場戲時,泛起了反情緒,看見她哭喪着臉,老實說連半點同情也沒有,甚至有點心涼,大概拍攝這場戲描寫這角色的動機是失敗了,但反過來想,這種港式女子也是挺可悲的,追追趕趕一輩子一追再追,口口聲聲淚淚連連,說愛說教說耶穌說什麼,說到底,都是錢。成日要錢多,錢錢錢錢,家陣乜都禍。
《一念無明》對香港人的描寫,比涼薄更涼的。單是作為路人甲乙丙的旁觀市民,係又拿着手機拍,唔係又拿着手機拍人拍事的場面,也出現了好幾次,鏡頭的刻意,跟戲中市民的刻意相映成趣。
後來一場,一群板間房客忽然現身,圍站廚房不是為了討吃,而是討論趕走黐線佬,畫公仔畫到出晒腸,劇本要用面目猙獰來換取別人對兩父子同情。戲劇容或太刻意直接,但又幸虧本來被社會迫得快要二度瘋掉的余文樂,來到此刻又出奇冷靜,跟小學雞鄰居好友兼人哋個仔,懶理群眾討論,一起肩並肩,悄悄危坐天台看危城。他們忽然擁有了空間,忽然可以靜。
但片刻的寧靜,又給帶鄉音的單親媽劃破,她跑到天台,怕余文樂會丁蟹上身,掉她個仔落街,其實余文樂應該真的把佢個仔掉落街,再連單親媽也掉落街,替天行道,才對得起青山醫院智者的身分。余文樂在瘋掉之前,其實亦選擇了替天行道,要真精神病人金燕玲,即是他的長期病患媽媽,閉嘴閉目蓋棺。
影片拍出了一種封閉、沒出路的氛圍,人人都在哭,都憂心忡忡,都在自己顧自己。所謂一念無明,是煩惱。朋友,你最近煩惱什麼?調子很哀愁,折射出對香港的縮影和香港人的身影。意念很清楚,就是瘋者自瘋,清者自清。
不過影片太投入在哀愁之中,在沉溺,甚至是自溺,快要溺斃,使得劇情發展人物關係,溫溫吞吞,不明不白。很多情感都依靠口述,一步要到位,但偏偏欠了劇情敘事,令人不容易投入角色沒出路的世界。特別是余文樂整個家庭背景,既關係複雜,亦牽連甚多,父親為何走佬,母親為何仇視細仔,大哥為何比死更冷,都是可以多說一點卻變成了句號。跟影片調子一樣,弱弱的在胡同裏打轉,連明明大開殺戒也只能看見水淹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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