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五步》:新時代新港片的鬥志與出路

作者:皮亞

發表日期:2016 / 09 / 04

藝術範疇:電影

發表平台名稱:《明報》

發表平台類別:報刊

主題:香港原創/新作/藝術家或作家評論 / 自選藝評

 

《點五步》的鬥志,是被激出來的。正如戲中演校長的廖啟智,安排一群齊心的小學生,擊敗一盤散沙的中學少棒隊,少棒隊才開始知恥近乎勇。把激情的少棒故事,推演到香港時局現狀——香港人,你被激夠了沒有?

 

戲中的校長廖啟智,明知中學校風不好,沒有一個學生上進,搗亂有餘,成事不足,於是用另一個方法教導學生:既然讀書不成,不如專心學做人。開首一場戲,交代校長跟政務官開會,政務官(影射當年的曾蔭權)說有幾十萬餘款,智叔就霸氣說他要全取政府錢,成立一支校園少棒隊,眾人驚訝。故事標明,當時的時代背景是1984年。校長的霸氣,來自他的信念,但也有部分是被激發出來的。與會代表沒有一個認同他的做法,大拿拿幾十萬,全給你?而往後的故事,便是烏合之眾湊在一起,玩一次雜牌軍東征,等待奇蹟。

 

雜牌軍的問題,是不齊心。故事也未至於要計算到把每個角色寫到各懷鬼胎,劇情在角色們冇料又要扮代表,之後受到挫折,成員分裂,再被激發——於這幾個層面反覆推演。兩個男主角像一條扭結麻花,看似形影不離,其實糾纏不清,性格設計決定了兩個人的命運:原本怕醜怕事的,最後挺起了胸膛;喜歡逞強認叻的,最後回不了頭。

 

明明好像只是喜劇鬧劇,兩個屋邨少年溝女搗蛋打架,去到最後,竟然從散落一地的碎片中,拼湊出兩段足以讓每個從低下階層長大的人,都感同身受的苦澀人生。不斷摔倒驚覺成長年輕人走進荊棘滿途,不斷摔倒,才驚覺已經成長。《點五步》就是寫得出拍得到。

 

由挫折摔倒,到被激發成長,口硬心軟的校長,道出了戲劇主題,他向少棒隊大喊,「冇講過一定要贏,但有講過唔好放棄」。要贏人,要先贏自己,放棄就是輸。很多經典勵志故事,都是從這個基礎出發。

 

當年《洛奇》(Rocky, 1976)上映,史泰龍本來籍籍無名,影片卻票房大賣,還在奧斯卡擊敗了馬田史高西斯的《的士司機》(Taxi Driver, 1976),奪得最佳電影。「洛奇現象」不斷延續,拍成七部相關電影。戲中,潦倒的洛奇,被拳館踢走,被看不起他的教練激發鬥志,他沒有打倒拳王阿波羅,只是最終實現了賽前夢想:沒有被拳王擊倒。輸了賽事,贏了自己,《洛奇》造就了連串奇蹟,關鍵是由絕望的人物,燃起不放棄的精神,深深打動觀眾。

 

《點五步》在失敗、絕望與鬥志之間打圈迴轉,形成精神力量的「蝴蝶效應」。幾場關於「團結、鬥志」的描寫,很深刻。「細威」走了,「阿龍」沮喪,少棒隊分裂,及後阿龍想重返隊伍,校長要他在日落前跑一百圈,阿龍掉下背包就往前跑。日落了,阿龍快虛脫,但只完成了一半,校長早在組隊時說過「贏輸都要一齊」的精神,也就在隊友間擴散。這場戲的象徵意義很動人,時間無多,要在日落黃昏前,趕快把團結精神重拾。

 

《點五步》借用了日本八十年代棒球漫畫《TOUCH》,緬懷昔日美好的記憶,揮棒擊出年輕人的夢。棒球並不是香港主流運動,情况與台灣有很大分別。台灣受日本影響,棒球是國民運動,所以棒球電影《KANO》(2014)拍出了台灣文化集體記憶與激情。《點五步》受《KANO》啟發,但無法把棒球當成像足球一樣,硬套入香港人集體記憶,於是棒球隊的起落哀愁,集中在校園內、屋邨內、朋友間縈繞。不過,影片非常巧妙地透過八十年代香港少棒隊贏了國際賽的奇蹟,再借用港劇《新紮師兄》(1984),搭建時空橋樑,走入今天香港社會現况,來一場借古喻今,抒發情感。

 

兩個男主角的設計,有點《新紮師兄》的影子。貪玩但怕醜男主角「阿龍」,無論性格、長相、出身及家庭背景,都令人聯想到梁朝偉演的「張偉杰」。阿龍暗戀的屋邨街坊長髮女生,文靜怕事,或許是從張曼玉演的「穎芝」中蛻變。不過,時代改變,張偉杰變成更憂鬱和更沒明天的阿龍。好友「細威」大大隻,那種狂莽,又好像是《新紮師兄續集》(1985)的學警陳庭威。劇集主題曲唱到「哪吒不怕海龍王」,更伴着阿龍在家吃飯。

 

《點五步》對一切相關的文化引用,現實指涉,都明刀明槍,絕不遮掩。影片開首,長大成人的阿龍,走在金鐘路上,左右旁邊見一個又一個帳篷,不是電腦合成,是如假包換的「雨傘運動」現場。阿龍身處其中,回想起年輕時參加少棒隊的成長經歷,口中念着正要參加一場必輸的比賽。行多半步由2014年底開始的「雨傘運動」,回想到1984年簽署中英聯合聲明後,香港正式進入後過渡期,面對兩場「必輸的比賽」,由香港曾經出現過一隊已被遺忘的少棒隊「沙燕」,來告訴你一個奇蹟。

 

《點五步》的吶喊是:昔日香港有一群中學生,曾經因為團結一起不放棄的精神,而打贏了一場沒把握的仗。然而,今天男主角站在金鐘路上,反而憂心忡忡,因為他知道,團結不是易事,要面對的對手也更強。當把昔日的少棒故事,帶回今日時空,從棒球推演至社會時局,關於「點五步」三個字的兩個截然不同意思便浮現:一個意思是粗口,另一個意思是「行多半步」。粗口是向時局說「不」,「行多半步」是向改變時局的精神說「得」。

 

《點五步》很激情,也悲情。劇情沒有交代兩個男主角決裂,長大後是否仍是朋友。假如今天只得阿龍一個在金鐘獨行,便假設了他的中學死黨、隊友、暗戀女生,都已成往事。特別是當今天我們知道「雨傘運動」最終只像天空劃過的流星,一閃即逝,就更難掩悲情。不過,電影主題正是從情緒宣泄中振作,行多半步,團結,戰鬥,不放棄。

 

《點五步》雖然由新導演拍攝,但技巧熟練,劇本主題清晰動人,由青春演員驅動,年輕人對人情事物充滿熱枕,激情澎湃,草根地道,笑料十足,對生於香港長於香港投入豐富情感。影片帶着濃厚化不開的本土情懷,烙印出刻骨銘心的身分認同,彷彿開啟了一個新時代,一種新港片的局面。

 

假如,《點五步》在香港電影金像獎也得到認同,連同觸動了很多人神經的《十年》(2015),及觀眾近年對「新港片」的渴求,香港電影和香港時局,在日落黃昏前,是有機會打破困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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