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皮亞
2016 / 05 / 01 | |
《明報》 | |
某電影公司老闆的一句「政治綁架了藝術」,害我不停翻loop,是他很久沒有看香港電影嗎?近幾年,不少香港電影透過虛構故事,講政治,講香港問題,建構本土意識。這個情况,在2016 年尤其熾熱。
2016年過了近半,上半年上映的港片,都是2015 年構思、開拍,但2015 肯定是關鍵一年。如果是港片迷就知道,由《十年》(2015)看到早前的《樹大招風》(2016),到近期的《選老頂》(2016)和《老笠》(2016),一連四部,題材不同,類型有別,手法不一,看後便會發現,電影製作人不約而同把社會不滿和關注問題,帶到電影之中,一同建構,反映集體意識。這些關注,主調都充滿憂患,對未來感到前景不明,透過電影宣泄,結局普遍絕望,有些也嘗試向好處看。
《十年》由年輕人執導想像未來香港的故事,都是悲觀的。從政治選舉(《浮瓜》)、保育政策(《冬蟬》)、語言文化(《方言》)、公民革命(《自焚者》)到社會民生(《本地蛋》),五個故事像啟示錄,更像末日預言,未來社會禮樂崩壞,制度瓦解,人人害人,如果再多拍一個單元,可能就有喪屍出沒,生吞活剝,人人食人。有時不禁會想,像史丹利寇比力克的《2001 太空漫遊》(2001: Space Odyssey, 1968),不如先回到盤古初開的蠻荒猿人世界,從頭開始再想像未來,也未必是壞事。看《猿人爭霸戰:猩凶崛起》(Dawn of the Planet of the Apes, 2014),看到猿人王比人類更會承擔,更懂保護族群,更念人情舊情,就令人汗顏。戴厚英小說《人啊,人!》寫文革時代階級、路線鬥爭,疾呼「魂兮歸來」,呼喚人性回歸。人不講人話,還算不算是人?不說了,再說下去,很快便使《本地蛋》預言成真,成為「少年軍」擲蛋的對象。
在強調勵志、正能量的社會,不少人都會對悲觀片、慘情片感到怕怕,喊苦喊忽,充斥負能量,睇到好灰。但,2015 年之奇就奇在,此等悲觀片、慘情片、喊苦喊忽片,成了香港電影主流,票房最高的《五個小孩的校長》,擺明要搞喊觀眾,喊到差點要問隔離借紙巾用;最多人關注的《十年》,「政治綁架藝術」,苦過擲蛋,灰到自焚。為什麼會這樣呢?大概,大家都相信,雖然電影不寫實,但這種悲觀這種灰,其實就是現實。現實最灰(也是最奇)之處,是這明明是現實,但又偏偏有人視而不見,或說沒事發生。
什麼都沒有發生。連賊王想做案,都做不成,什麼都沒有發生。《樹大招風》其實是樹大細風,甚至樹大無風,三大賊王在戲中做案不成,做得成的都是在1997年之前。搞什麼啊,作為觀眾,自然感覺懨悶,一心諗住入場看AK-47掃射,最後得陳小春在唱K,炸彈翻倒了,大茶飯沒有了,要吃西北風。最可憐應是任賢齊演的角色「葉國歡」,想轉做「正行」,不打劫,走水貨,但遇上大陸官僚吸血鬼集團,吃人吃錢再吃貨,搞到堂堂賊王要窮跑追車,真係害群之馬要打靶,創作的人也要打靶。這還算是黑社會片嗎?
《樹大招風》把九七回歸時的新聞片段,插入電影之中,看見升旗下旗,看見末代港督及他的女兒們,用「政治綁架了大賊」,變成偽黑社會片、真政治片,究竟是「仇殖」還是「戀殖」,沒有答案,反正三大賊王最後沒有好下場,惡有惡報,放心放心,不必打壓,也不必流放邊疆馬鞍山戲院放映。回歸已十九年,我們的本土意識是什麼?是不是等同殖民歷史?我們的本土歷史,就算逃得過推土機,也難逃扭曲變質的「商業活化」。
黑社會片在香港電影工業終究都是生命力最強的類型,打交又得,開片又得,講義氣又得,講勾義嫂又得,選老頂又得,但「選老坐」就唔得。假如不是電檢話唔得,都不知原來影片原名「選老坐」是黑社會術語。「選老坐」唔得,其實還是值得我們慶幸的,怕只怕再多兩年,香港電檢跟大陸睇齊,連「黑社會」三個字都唔得,杜琪峯拍過的變成禁片,就真的是「十年之黑社會」了。
《選老頂》跟《黑社會》類似,以黑社會選大佬來影射政治選舉制度,拿公平不公平來開玩笑。但《選老頂》更像《十年》的《浮瓜》,選舉背後,一切大龍鳳都有最高領導指手畫腳,要大家鬥呀鬥,爭呀爭,打生打死,最後利益還是收歸最高領導。
《選老頂》講選舉現實,戲中大選之夜,杜汶澤眼見由黑幫老大投票的過程中,票數一直落過死敵,做不成大佬,於是在最後一刻叫停唱票,要求黑幫全民投票,再把餘下來的票吞掉。一眾在場的黑幫嘍囉,竟然受他感召,真的想投票,於是選舉再重啟。這一段荒謬戲,當然做戲咁做,但動機無非要告訴黑道中人,投票是公民權利,不是大佬話乜就乜。影片確實想教化一下「目標觀眾」,同時也想幽警隊一默——連黑社會都講公平呀。不過,可惜《選老頂》的公平選舉最終沒有完成,全民投票日爛尾,劇情沒有再處理下去,故事變成杜汶澤要報仇被復仇。這就是香港的命運嗎?如果係,又係好悲觀。
《老笠》絕對是今天荒謬社會衍生而來的荒誕劇,透過一間便利店的衰經理,迫使一個昔日大賊要打劫,再引爆便利店內各人內心的憤怒,導致一發不可收拾的血腥笑料和黑色慘劇。《老笠》劇情很好玩,像骨牌效應,也像連環燒着的火柴枝,用血染顯示風采,用暴力宣泄憤怨,又玩得一氣呵成。
《老笠》令我想起早前熱爆話題的阿根廷片《無定向喪心病狂》(Wild Tales, 2014),人際關係、官僚制度、婚姻倫理等問題,把不同處境的主角人物推向崩潰邊緣,然後以歇斯底里方式爆發,進行大報復,有殺錯冇放過。《老笠》在故事完結畫上句號前,把鏡頭移離困獸鬥的便利店,走出街外,最後影着維港兩岸,影片忽然由超現實荒誕,回到現實環境,感覺有點格格不入,但就把故事放上香港大舞台,擺明影射,也學人來一次香港想像,彷彿在唱:仍然要相信,這裏會「更荒謬」……
2016年的香港電影,就是這樣。某些電影公司的老闆,還是及早學習欣賞雲吞麵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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