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大招風》：賊王這回事很香港

作者：皮亞

 

黑幫電影《樹大招風》（2016），由杜琪峯、游乃海監製，三位香港新導演拍攝，題材卻是回到九十年代的香港，改編當時震驚全港的真人真事。這種舊與新的對碰，產生出化學作用。

 

《樹大招風》故事由三個人物組成，雖然改了名字，但明顯影射香港九十年代「顯赫一時」的三大賊王，張子強、葉繼歡和季炳雄。他們不是做過一單半單案便收手逃之夭夭，他們配備重型槍火，持續犯案，手段狠辣，有時兇殘，每單案件都轟動全港。最後，當然都相繼難逃被捕、入獄，或遭處決的命運，罪有應得，惡有惡報。

 

《樹大招風》描寫三大賊王，以交叉敘事方式，三個故事輪流穿插，同時順序發展。「季正雄」最先出場，接着是「葉國歡」和「卓子強」。看着第一場，以實景拍攝，看見香港街道風景，一陣本地電影的風就撲面而來。那場戲，季正雄在街上被巡邏警員截查，經一輪擾釀，尋常的巡查，就變成殘酷的槍殺。當年警員被大賊當街槍殺，市民心痛程度肯定勝過現在。《樹大招風》第一場戲的用心，不是想觀眾心痛，而是要喚起觀眾記憶，香港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說明這三個大賊絕不簡單。林家楝演季正雄，演得陰沉冷血又兇殘，頗像現有資料中形容的真實人物。

 

在七十年代或之前出生的市民，對三大賊王應該各有深刻印象，相對於季正雄的低調陰沉神秘，葉國歡和卓子強的「知名度」明顯高出很多。真實人物於1992年械劫旺角一間珠寶金行，在街道向警員開了幾十槍，又射向救護車，當年還未發明智能手機，但他們的犯罪過程，被市民在大廈上用攝錄機拍攝下來，經新聞報道播出之後，震驚全港。當時人人都學識，世上有一款型號叫AK-47 的突擊步槍，而AK-47也從那時開始，成了市民日常談話、說笑或引用的話題。

 

葉國歡那段戲，也由新聞片段播出的劫案實况開始，AK-47 再現銀幕。不過，任賢齊演葉國歡，樣子是夠冷了，但個性似乎有點笨。陳小春演卓子強，刻意地意態狂妄，目中無人，手段殘忍，從不計後果。陳小春演得浮誇，變成滑稽。我們無法知道真實人物是否都浮誇又滑稽，但當年張子強因串謀行劫被捕，本來被判入獄十八年，他不服上訴，因證人口供問題，竟然被他上訴得值，當庭釋放。他在最高法院門外高舉雙手慶祝的情况，被記者拍下，他的狂妄姿態，就深入民心。

 

據一些昔日關於張子強的報道，不少都形容他是「最大膽及狡猾」的賊王。所謂「樹大招風」，在戲中所見，以陳小春演的卓子強一段最貼切。更何况，這個虛構人物不安於分，竟然在江湖出巨額賞金，給能夠替他找到葉國歡和季正雄的線人。他高調地想跟二人合作，三人聯手，食大茶飯。

 

《樹大招風》大量舊區實景拍攝畫面，勾起了不少昔日港片的想像和印象。黑幫電影除了是港片流行類型，部份更是建構本地記憶與記錄城市景觀的重要資料。1982年的《殺出西營盤》，講殺手集團的老大，原是出身西營盤的苦力，後來受傷隱居西營盤，引致仇家到來追殺。影片實景拍攝，現在回看，畫面重現當時中上西環的舊景觀，非常可貴。

 

事實上，當街當巷拍黑幫警匪追逐、仇殺，從來都是昔日港片最大特色，也是觀眾看得最過癮之處。廟街、女人街經常成為黑幫狗咬狗的殺戮戰場，《廟街十二少》（1992）、《旺角黑夜》（2004）的朝行晚拆的臨時攤檔、馬檻與霓虹光管，構成了沒有比這些三教九流地方更有特色的香港。

 

《樹大招風》更令人想起八十年代開始流行的大賊電影。1984年《省港旗兵》對香港同類型電影發展、流行文化、社會政治意識及集體投射，是非常重要的文化遺產。大圈仔落來香港食大茶飯，這個觀念與常態，在香港文化中植根了幾十年。《省港旗兵》的成功，是大時代的反映，也是類型電影的威力。再適逢九十年代三大賊王「及時」出現，「天時地行人和」造就了九十年代以三人為素材的賊王片潮流。

 

當然，《賊王》（1995）、《悍匪》（1996）、《驚天大賊王》（1998）、《轟天綁架大富豪》（1999）等電影，質素參差，製作水準普通，在當時來說，噱頭成分較多。但又無可否認，港片從《省港旗兵》系列，到大賊電影，賊王這回事一直都很香港，反映九十年代集體意識中的恐懼成分——無論是真賊王或是電影旗兵，身份都是從內地偷渡來港犯案的大陸人。

 

三大賊王，全部都是偷渡者，移居香港，成為香港居民。這個身份，在《樹大招風》沒有明確標示，大概挑撥中港矛盾不是現今主流電影的做法。不過，三大賊王在作案或試圖作案時，不斷穿梭中港的「史實」，也在影片反映出來。而大陸官方貪污，隻手遮天的情况，甚至比起片中犯罪場面描寫得更直接、更赤裸。

 

《樹大招風》故事對九七前後的時代指涉，是最「樹大招風」的部分。香港回歸的新聞片段，在虛構的故事中穿插播出，把大賊與香港時代命運扣連一起。今天香港再沒有出現兇悍的省港旗兵，還是新聞報道不敢再以這種名詞來形容呢？香港表面上慶幸再沒有超級大賊王當街玩AK-47，但打劫、掠奪、摧毁香港的，可能變成是一群西裝骨骨笑容滿面的人面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