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皮亞
2013 / 01 / 13 | |
《明報》 | |
看《一代宗師》(2013,香港首映版),不是看葉問,而是看王家衛怎樣拍葉問。但後來又發現,看《一代宗師》,也不只是看王家衛怎樣拍葉問,而是看到他怎樣拍武術界的一代宗師。這句話好像有點玄虛,但只要看過電影,就會明白所言非虛。
經過多部關於葉問和詠春的電影面世後,葉問這個人物已經不再神秘,甚至可說是失去了新鮮感。商業電影的改編與再現,令葉問是誰這個問題,不單沒有更清楚地呈現,反而愈來愈模糊,甚或帶點神化,不知哪個才是有血有肉的真身。這個情况也不算意料之外,電影改編真人真事有一套法則,有些能說,有些不能,有些說來也沒趣,有些不說又不成,假如要拍成人物傳記片,再創作這個人物便在所難免。不過把葉問塑造成「打鬼佬」的民族英雄,是一廂情願;把甄子丹等同為葉問的原型,更是一場誤會。
究竟葉問是誰?在《一代宗師》也沒有提供答案,片中關於葉問的故事,部份基於事實,部份再創作。《一代宗師》也不是一個人的故事,而是多個人的故事。影片雖然由葉問開始,也以葉問作為第一身敘事,但當其他角色陸續出場後,故事的支節便開始橫向延伸,甚至比主幹成長得更好。
影片開場是雨夜打鬥,確立了葉問以一敵眾的氣派與實力,但故事並沒有交代葉問為何被圍攻,而圍攻他的人也沒有特別的身份,假如發生在現代,便是一場不明來歷的黑幫打鬥。這場戲的作用,顯然就只是炫耀葉問的功架,支持及後的一場戲:武術界要再選盟主,詠春拳葉問接受了江湖各派臥虎藏龍的考驗後,被推舉到金樓,與八卦掌掌門人「宮羽田」爭逐。而宮羽田的獨生女「宮二」,則從旁偷看。從這裏開始,順勢開展出另一條故事主線:宮家的師徒恩怨,以及由章子怡飾演的宮二與葉問的一段感情關係。
葉問的江湖事與詠春拳法,除了基本交代以外,並沒有得到更大或更戲劇化的發展,然而另一位武術大師八卦掌掌門人與宮二的故事,卻不斷深挖下去。這裏再涉及另一位宮家的徒弟「馬三」,即是宮二的師兄。
無論是宮羽田、宮二或是馬三,都借鏡真實的人物和事蹟。宮氏八卦掌固然是王道正宗,而馬三的奸險亦套用了清朝武術家,形意拳派第二代大師馬三元的性格。宮家滅師恩怨開始的同時,在另一線發展的,是葉問與妻子「張永成」若即若離的關係。由於宮家恩怨的戲劇性較強,而葉問的家庭感情戲較弱,於是便逐漸變成葉問在旁觀着宮家的事。
在電影《葉問》(2008)中,葉問是群體中的領袖,被旁人簇擁及尊敬,經常被挑戰,被求救。但在《一代宗師》中,葉問被抽離於群體,他好像成了獨來獨往的個體,一個冷眼的旁觀者。他總是輕描淡寫,從不驚呼皺眉,相較起其他角色,包括宮二在內,他們都是入世的,彷彿只有葉問是出世的。他在閱讀自己,也在閱讀旁人。
這種以葉問為敘事者的方法,反而製造了疏離效果,令人抽離於葉問這個載體,令人聯想到王家衛電影慣性出現的獨白者。這種孤獨的個體,在王家衛電影經常出現。在《阿飛正傳》(1990)每個人都寂寞,在《東邪西毒》(1994)更極端到每個人都孤絕,在《春光乍洩》(1997)看見的是漂流的異鄉人。梁朝偉在《一代宗師》獨白的語調,並沒有以武術家的口吻出發,反而更令人想起《花樣年華》(2000)的周慕雲在說話。他冷眼旁觀,似近還遠,與別人只作眼神和形而上的交流,從不主動投入任何一段感情關係之中。這種人際關係的疏離感,是構成王家衛電影後現代特質的其中一個元素。
故事橫跨三、四及五十年代,但主要依靠插入字幕來交代時間。在戰後佛山淪陷之後,劇情開始變得零碎,如《2046》(2004)一樣坐上了高速列車,迅速交代葉問由盛轉衰的潦倒家庭生活,以及輾轉來到香港辦武館的趣事和瑣事。王家衛明顯對宮二的傳奇身世更感興趣,因為故事很快又倒敘十年,刻劃宮家恩怨如何了結。
雖然影片加插了不少武打場面,而且拍得細緻,功架、步法無一缺遺,但王家衛的心思,更見於寫情的場面上。葉問與宮二的關係,談不上感情深厚,但影片就是要刻劃這種內斂的含蓄,以文學的手法,詩意的畫面,捕捉人物埋藏於心底的情感漣漪。
沒有得到機會發展的一段,是張震演的八極拳「一線天」。一線天同樣在雨夜與流氓打架,儼如開場時意氣風發的葉問,刻意製造兩者的對比,像是暗喻一代新人的冒起。但一線天與宮二的關係,止於一場有點突兀的火車戲,而一線天與葉問的關係更是完全空白。
《一代宗師》故事有「去中心化」的意圖,嘗試描寫各門各派的一代宗師,而不是一個葉問,宮家恩怨甚至佔去故事的主導位置。
另一點值得留意的,是王家衛繼續運用意識流手法,去呈現傳統硬橋硬馬的功夫世界,這甚或可說是第一部意識流的功夫電影。《東邪西毒》是王家衛以意識流處理的武俠電影。我們在電影看到的,不是高潮迭起的情節,而是角色的感情、思想和感受。
來到《一代宗師》,王家衛的意識流技法更見純熟,更有詩意。儘管《2046》處理時間和空間的手法令人有點失措,但在《一代宗師》就顯得流暢流麗。影片處理主角的內心世界,跳躍於跨越的年代,游走於奔流的記憶,在時間的流動當中,我們看見了冷色畫面與暖色畫面在交替,我們看見了很多人物的特寫,專注在一點一滴地流露的微細表情,我們看見了大量的插入空鏡,有時是豁然的野外,有時是稠密的濃湯,角色有沒有對白變得不再重要,通過鏡頭的流動,畫面的交替,蒙太奇的意義,我們還是能夠體會角色內心的情感。
王家衛從《阿飛正傳》開始逐漸捨棄傳統戲劇結構,上一場戲與下一場戲的關係不再是時地人,而是喜歡以角色的內心活動扣聯,《一代宗師》的時間觀是自由的,空間感更是虛幻。角色的外在行動仍然重要,但遠不及心理活動。王家衛關心角色在想什麼,多於他們接下來要做什麼,背景縱使是大時代,但他沒有把時代具體地拍出來。我們甚至會在影片的時空中迷失,只能隨着角色的感覺流動,以意境捕捉角色的內心世界。
說起來,王家衛電影愈來愈接近阿倫雷奈(Alain Resnais)電影,看功夫片《一代宗師》,竟然令人想到《廣島之戀》(Hiroshima mon amour)。《一代宗師》的對白帶着濃厚的文學性,部份文字造句更是可圈可點,對白與畫面意境合一。可惜整體故事結構欠完整,留白與缺陷只是一線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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