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車、膠卷與人造花——梁志和的物在言外

作者:梁寶山

發表日期:2015 / 12

藝術範疇:視覺藝術

發表平台名稱:《那時那處:梁志和》

發表平台類別:出版物

主題:美學發展 / 香港原創/新作/藝術家或作家評論 / 自選藝評

 

認識梁志和比較早,就在那個甚麼都跟香港回歸、後/殖民和懷舊扯上關係的90年代。從攝影到裝置藝術,阿和給我早期的印象就是那個摃着自製的大木頭針孔相機,在維城尋找攝影據點的人(針孔相機要長時間曝光,所以名符其實是盤據點)。當時數碼攝影與圖像複製技術正一日千里,其他香港攝影藝術家像李家昇與黃楚喬,已在紛紛利用數碼程式挪用、拼貼圖像。但阿和當時卻反其道而行,擱下鏡頭相機,在尋常不過的街頭巷尾以緩慢的速度紀錄行將消失的香港地景(〈李寶龍夢〉1996年)。除了光學作用外,阿和更試過以更為原始的複製技術,銘刻拓印圖像(〈無題(西城夢續)〉1996 年)。阿和的作品情緒性其實一向不強,甚至非常冷靜。只是這些「在地」(site-specific) 的圖像碰上了不可知的未來,才顯得分外懷舊與徬徨。[1]

 

機械、物質和時間

 

「只有時間可以証明」——現在才發覺梁志和作品的機械性、物質性和偶然性,其實一直有迹可尋,端倪從把攝影機和相片變成雕塑開始。1997年阿和個人展覽Visible Invisible中,歷史中的時、地、人給覆合在一起,有時一語相關、有時卻各走各路。這些精湛的手工製品,像在不斷提醒我們圖像和歷史的物質性,總是使之能遙於語言和意義之外。湊上黃志恆機靈的搞作,無法消解的圖像,有時會化成鬆脆的曲奇(〈城市曲奇〉2001年);有時卻只能還原為根基永固的岩石,無法解開的謎團繼續發酵,延續歷史的偶然(〈只有時間可以證明〉2010年)。[2]當代藝術曾以跨越媒界藩籬為目標,放下手藝、去除物質。[3]千禧的第一個十年過去了,梁志和的作品看起來好像越來越概念化——口述、訪談、影像、聲音、現成圖像……不拘一格,大家也開始忘記攝影曾是梁志和主要的創作媒介。

 

〈強光就如冰雪一般〉

〈無題 (Love For Sale)〉

圖:在〈強光就如冰雪一般〉2012年和〈無題 (Love For Sale)〉2014年中,圖像和歷史,與語言和意義之間的各不相干,有時更發展成誓不兩立,讀/看者只能二擇其一。尤其是後者,轟隆一聲之後,文字變成遍地廢墟。

 

但我認為,梁志和其實一直沒有停止對攝影的關注,只是變的更為深廣,從圖像的物質性,導入歷史的偶然。較為龐大的「發現」,當數2015年與黃志恆合作的「遺失博物館」展覽(下詳)。[4]最近他更鮮有地滲入自傳元素,不再只透過旁人來與歷史擦身。2015年年初在深圳OCA當代藝術中心回顧展中的新作〈我的深圳礦藏1973〉,以小時候由母親帶領到深圳看醫生的歷程入手,在今日的深圳重新出發,拍攝當日的足跡。在整個裝置裡,圖像與影片各據一方,一新一舊、一動一靜。觀眾要站近往日的路線圖,按動以該年發行的香港硬幣打造的按鈕,開動風扇,把蓋著投映機的《人民畫報》封面吹起[5]——深圳今日的城市風景才得以乍現。封面/遮蓋,正是一名礦工的七彩頭像,朝氣勃勃。集體與個人、宣傳與真實,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拼貼成詩意的殘篇。梁志和的在地關注,有時更「可大可小」。[6]這次為南豐六廠而作的〈弟兄〉(Frater) ,以著名的工業衣車兄弟牌(Brother)命名,以香港的紡織製衣歷史借題發揮,進一步把時間物質化、機械化。梁志和的父親是車衣工人,小時家裡最貴重的「傢俱」就是橫在廳中的衣車。1967年反英抗暴/左派暴動,父親就在新蒲崗事發的膠花廠附近工作。阿和生於六七之後,他問父親當年的經驗,卻只得到:「沒車坐,只能走路。」的答案。曾經是非黑即白的意識形態,在普通人的記憶裡只餘輕描淡寫。作品中,衣車與膠花成為了主角,時刻針鋒相對;摩打被調較到一分一針的速度,在印有玫瑰膠花的菲林上龜速前行。現代工業文明,把自然時間變成機械齒輪。曾經用於加快生產效率、讓工人與時間爭賽的機器——終於不再急不及待,時間變成可被觸摸的物件。[7]衣車本來是用來縫補的工具,但吊詭的是緩慢的步伐並不是為了修補人民之間的裂痕——當車針在展覽期間把整卷菲林走完,二者即告一拍兩散。

 

不期而遇的陌生人

 

挪用、翻拍、裝扮現成圖像和人物等被歸類為後現代的藝術手法,曾一度大行其道。這種讓他者絕地反身的方法,雖然有助我們鬆動牢固的身份和定型,但似乎仍然無法走出「主體/ 他者」的桎梏,「多元」只是矛盾的暫時舒緩。我在評論「請按鈕...... 瞻前顧後」展覽時曾經指出,梁志和的作品雖然經常從文化身份甚或政治象徵出發,對於既定立場不置可否。「遺失博物館」有別於這些身份政治策略的地方,正在於它的「忠於原著」。在〈今天我們尋回昨天遺失的他〉中被新聞攝影紀錄下來,因而「被」遺失了身份的人物,原來均無關宏旨。在重演和重拍的過程中,梁、黃二人剛好忠實地保留了他/她們模糊的面目,和對鏡頭毫無準備的體態。不同時代和地方的服飾配件,也盡量模仿。〈遺失博物館〉反客為主,原圖中的宏旨被抺除成了留白,重新透過攝影還原失落在鏡頭底下的個體。攝影是現代視覺性的機械伸延,鏡頭就是定義觀者與對像、主體與客體的工具。萬事萬物——包括人,因而成為了知識的對象。借用哲學家列維納斯(Emmanuel Lévinas) 的說法,「遺失博物館」巧妙地藉攝影來拯救和成就了「他者的相異性」;二人甚至暫時放下自己的面容,幫助他/她們穿越時空,逃離敘述,延續他者的不能呈現性。除了攝影,這所「博物館」沒有急於把藏品納入自己的知識系統,反而以散慢和偶然的方式,讓陌生人不期而遇,構成知識以外的倫理關係。[8]

 

梁志和作品手法冷靜,但並不是漠不關心。藝術有別於政治的地方,正是讓我們在這個夾縫之中看見自己、看見他者。從一語雙關到顧左右而言他,作品中的物質性把藝術帶到了物在言外的境地。在當下的香港,我們已有太多預設了立場的作品,所謂的社會轉向,到底是不是對他者的真正關懷?藝術當中這種言不及意的空間,實在值得珍惜。

 



[1] 〈無題(西城夢續)〉中的麵檔價錢牌,是梁志和親手直接刻在Para/Site於堅尼地城李寶龍路第一個會址的水泥地上。

[2] 〈只有時間可以證明〉中子彈孔的所在地位於中環,前為香港立法會大樓,現在改回原來的法院用途,為終審法院大樓。在2015年9月25日重新啟用儀式上,終審法院首席法官馬道立致辭時,藉回顧大樓的歷史來說明法治是一國兩制的基石,與梁志和作品引用美國國防顧問Zbigniew Brzezinski在1984年對一國兩制的評語「Only time can tell」不謀而合。

[3] 可參Jörg Heiser, ‘Torture and Remedy: The End of – isms and the Beginning Hegemony of the Impure’, e-flux journal, issue 11, Dec 2009. (http://www.e-flux.com/journal/torture-and-remedy-the-end-of-isms-and-thebeginning-hegemony-of-the-impure/ 2015年10月20日瀏覽)

[4] 「遺失博物館」是展覽題目,當中包括〈遺失博物館〉和〈今天我們尋回昨天遺失的他〉兩個部份。前者是梁志和與黃志恆自2013年起的影像收藏,二人特別關注散落在照片一角、無關宏旨的人物。後者則是二人裝扮和翻拍這些人物的照片。本文以「」標示展覽、以〈〉代表部份,以茲識別。

[5] 「cover」一字既指「封面」,又指「掩蓋」——語帶相關。

[6] 梁志和的作品一直都關注「在地」這概念,而且範圍可大可小——起初是一條街、後來是一個家居、一幢古蹟,甚至是一座城市。

[7] 工人與生產工具之間的落差,也見諸台灣當代藝術家陳界仁2003年作品〈加工廠〉,兩個意像異曲同功。

[8] 列維納斯(Emmanuel Lévinas (1906-1995),被喻為「他者」倫理學家,批判西方哲學從主體出發的傳統,認為只會把他者變成知識的對象,最終只見其同,不見其異,無法產生真正能容納差異的倫理關係。因此,他主將應從「他者」出發,讓「他者相異性」得以自行呈現或不能呈現性。列維納斯既帶有存在主義的視角,亦帶有神學色彩。他認為人我之間存在的是感/應關係,他者的面容於我,是一種等待援助的召喚以至命令。我對他者的關心既是不帶利益的,更是不帶同化的目的——我與他者的關係是「非-漠不關心」(non-in-difference)。關於列維納斯倫理學的導論,可參張鍠焜:〈E. Lévinas「為他」倫理學及其德育蘊義〉,《教育研究集刊》,第53輯,第三期,2007年9月,67-92頁。

(http://catalog.digitalarchives.tw/item/00/52/69/00.html 2015年10月20日瀏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