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舞台還給市民——藝術 X 社運的範式轉移

作者:梁寶山

發表日期:2014 / 11

藝術範疇:視覺藝術

發表平台名稱:《典藏今藝術》

發表平台類別:報刊

主題:本土經驗的呈現 / 社會事件與創作 / 場地與空間 / 自選藝評

 

香港巴士「民主號」。(攝影/何陸陸)

 

自從2006年保育天星及皇后碼頭運動以來,香港的社會運動,總不缺藝術家的身影,甚至走在最前線,以各種創意方式,把弱勢群眾的聲音加以放大,甚至扭轉輿論走勢。「藝術 X 社運」一度成為了解香港當代藝壇的關鍵詞。但這一週以來的香港街頭縱然熱鬧,藝術家卻像在燈火闌珊處。代之而起的,卻是市民各種臨場的DIY,由標語到貼紙、跨欄翻牆的腳踏、挪用新聞圖片、配合粵語諧音的二次創作…… 在佔領地區遍地開花。本文特地走訪了幾位社運界的新手與常客,嘗試了解他/她們在不同社運議題當中,如何瞻前顧後。

 

我不以藝術家身分參與

 

  佔中Logo。

 

曼徹斯特亞洲三年展(Asia Triennial Manchester 2014)開幕過後,歸心似箭的白雙全即縮短行程趕回香港。甫下飛機,未見妻兒,卻拖著旅行箱和歉疚趕中環。轉了一圈,看見市民驚人的發組織力,物資、救護甚至垃圾分類,都自發地找到能夠幫忙的崗位。他把其中一個架設在欄桿之間的木板裝置貼上臉書(Facebook),(到截稿前)令這個小發明獲得1萬2千個讚與近千個轉載。一連幾天,他都沒有發表「作品」,而是拿著相機在大街小巷中穿梭:「我覺得這種在人群中觀察、發現和散播的工作,比起我創作更踏實有效果。」被歸類為概念藝術家的他,在社會運動中其實一向不算站的太前頭,但因為與《明報》副刊《星期日生活》(編按1)合作有關,總能為被關注的事打開對抑或錯、是抑或非之外的思考缺口。這週事態發展迅速,他再次認為藝術媒介的力量,不應該在運動或示威現場之內,何況這麼大規模的群眾運動本身,已是最強的propaganda。被視為「社運版」白雙全的程展緯,當下正在安全口畫廊擺出他七年以來的個展,一週六原定的藝術家講座,他在最後關頭決定取消,並呼籲準備聽講的朋友「政總見!」。程展緯近期的「正職」是保安員,正在位於紅磡火車站對面的理工大學當更,他透過電郵的回應是:「我沒有特別以藝術家的身分參與。不要介懷藝術不藝術,不同能力走在一起就是好。」

 

市民不需要藝術家去組織

 

佔中運動以傘為記,張嘉莉發起「遍地開遮」,拿著顏料到附近被佔領的彌敦道口與市民一起在傘上繪畫。

 

畫室設在旺角唐樓的C & G Artpartment,是夫妻檔二人組合,C是張嘉莉、G是鄭怡敏,自從學生走上街頭之後,二人日夜輪班照顧小兒並到場聲援。運動以傘為記,張嘉莉發起「遍地開遮」,拿著顏料到附近被佔領的彌敦道口與市民一起傘上繪畫,但不久即覺得沒有必要。已是凌晨一時,她人在中環、半帶興奮的說:「好好。art & live結合在一起。現在已經everyone is an artist。你看到生活每一個層面都已經受到關注,每一個人都在發生作用……,空間開放了,普通市民想得的,都動手自己去造,還會互相幫忙,好有創意,已經不用藝術家去擔當組織者。」在「提前佔中」前,爭取普選的一邊曾被周融發起的「反佔中」以各種犬儒歪理搶盡風頭,習慣義正詞嚴的和平佔中一方,幾近欲辯無言。她和魂游等其他藝術家卻以「狗智」(kynisim)還擊,拿著各種「支持」「反佔中」標語紙牌,像國王的新衣裡的小孩,到「反佔中」街站搗蛋。這些標語,不單混淆反對者的視聽,更掀露出「反佔中」背後的權、錢操作,例如:「我反佔中因為警察食環照住」、「我反佔中因為特首支持分化」、「我反佔中因為佔中無專接送」、「紙牌到反佔中」。

 

比起較為單向的公民講堂式集會,張嘉莉認為這些機靈的「小動作」更多元、更民主:「我們是在反對單一化和極權,藝術正好可以令思考更多元」。

 

書法不過是寫字

 

葉浩麟正蹲在地上用平頭的廉價水彩筆寫著「佔領彌敦道幫襯街坊舖」。

 

積極於社運界的藝術家,也有換個身份再走到前線的。由李俊峰、梁御東、葉浩麟等油麻地街坊(部分為鄰近藝術空間「活化廳」成員)發起的「佔領撐小店」,鑑於旺角一帶商舖生意受到影響,遂趁機反對大集團壟斷,提醒市民到小店購買支援物資及飲食消費。他們先到像士多(編按2)與茶餐廳一類小店與老闆傾談,收集餐單,再於彌敦道自行架設的街站「即席揮毫」,把餐單化成巨大手寫廣告。畢業於中文大學藝術系、又自小習字的葉浩麟,正是其中的「黑手」。筆者到達他們位於信和中心前的街站時,他正蹲在地上旁若無人地用平頭的廉價水彩筆寫著「佔領彌敦道幫襯街坊舖」,引來市民圍觀。身經百戰的葉浩麟,在大學時代從幫助學生報寫橫額開始,進而為反拆遷的花牌師傅寫大字,早以「寫字」取代「書法」,他認為自己是「寫字人」不是「藝術家」:「在這種環境(指社運)使用藝術技能好自然,貼近日常,不用藝術去標籤。」他更拿出豐子愷對民間日常應運而生的「手頭字」為例:「未有印刷廣告的年代,寫字不過是要快、傳意。」現職於社群藝術機構「藝術在醫院」的葉浩麟更說他已許久沒有再碰過墨汁宣紙,更多的是以油漆直接在橫額布上寫。

 

中環與旺角的政治比喻

 

大部分的藝術工作者都為沒有「大台」,更為面向草根和本土的旺角佔領區而感到興奮。以停駛巴士、垃圾筒、街頭建築廢料架設成路障佔領起來的登打士街至旺角道,交通停頓、空氣清新,頓時成為眾聲喧嘩的民主大道。理念不一、政見各異的民眾,在彌敦道上保持著默契般的距離,化整為零,自行聚集同聲同氣的群眾。與由年青學子主導、以「和理非非」(和平理性非暴力非粗口)為共識的中環佔領區形成強烈對比。又或者可以說,雖然是公民抗命運動,但佔領中環無論在策略與意識型態上,均像龍應台指出的「中環價值」的奇異變種。

 

相信藝術的力量

 

黃宇軒聯同城大創意媒體系的幾位畢業生,架設網上平台兼現場投映「並肩上」計劃,收集世界各地或未能親身加入現場的市民心聲。

 

城大創意媒體系的學生

 

過了維多利亞港,藝術的表現手法又變成以聚沙成塔和臨場感染力為要。罷課初期,和平佔中大會組織了民主講堂,理工大學設計學院助理教授黃國才在自行搭建的精美講台上寫上「藝術改變世界」,為藝術家的港島戰線掀開序幕——是否癡人說夢?剛於曼徹斯特大學寫畢博士論文的黃宇軒,一直關注空間政治。他不是藝術家出身,近年卻成為了藝術工作者,這次更聯同香港城市大學(簡稱城大)創意媒體系的幾位畢業生,架設網上平台兼現場投映「並肩上」計劃,收集世界各地或未能親身加入現場的市民心聲,每晚9點至2點,投映在政府總部的外牆上,為牆外的抗爭者打氣。訪問之時,網站已收到3萬多個來自全港及全球各地的留言,團隊唯有先選擇「最催淚、最感人」的投映出來。此次運動萬人空巷的場面史無前例,數十萬計的市民日以繼夜聚集,黃字軒直言起初也懷疑藝術「很無力」。但一旦字句給投映出來,原來在集會中心情忐忑、或無止境地等待的市民,一下子便振作起來,凝聚出一種像共同體的力量:「我不相信gallery或museum既(粵語發音,意「的」)藝術可以改變世界,但相信美學可以帶來social change。」

 

夤夜,我離開了佔領區,到達了九龍塘浸會大學視藝院。20多名大學生正佔領了停車場,把從中環收集回來、市民曾用來遮擋胡椒噴霧與催淚彈的170多把破傘循環利用,縫製成一把大遮,準備再移到集會地點,在天橋之間的空間打開,為市民遮陽擋雨。留在這裡的學生,不少都是因為種種原因(例如父母反對)未能親自到場、或未有準備好迎接催淚彈,但又很想支持運動的一群。筆者與構思這個概念的謝宏軒與鄭天樂談過,他與許多同學三天下來幾乎不眠不休:「讀藝術的人最大力量不是去衝,藝術學生應該能做到用artwork去支持運動人士。如果我們現在重回六四,就應該正是去造民主女神像的人。」選擇棄傘做為材料,一來因為已成為革命象徵,二來這些沾有胡椒或催淚煙跡的,亦正是政府對市民使用武力的證據。截稿之時,同學正準備到金鐘張開大傘,現在最擔心的是不知會否遇到技術問題。是否相信藝術能改變世界?就讀二年級的鄭天樂說:「大概搞藝術的人都會相信吧!」

 

藝術 X 社運的反轉再反轉

 

在群眾與藝術家的關係,一直是左翼美學當中糾纏不休的問題。集腋成裘抑或化整為零,哪個會是更好的動員策略?又運動是否需要藝術家來到群眾當中刷光亮點?在講求關注經濟(attention economy)的新世代當中,講求參與感的快樂抗爭,有沒有幫助降低了參與的門檻?抑或只是另一種更為輕忽的消費式民主?從延續現代藝術的先鋒意識,到民眾已經覺醒、藝術走入社運,在經歷過歷場運動之後,有的已經開花結果,有的仍蠢蠢欲動。藝術徹底地與生活融合,那播下的種子,以後能再開出怎樣的花兒?

 

 

原編按1 《明報》隨報副刊,以文藝內容為主,篇幅為17版,通常以社會事件或熱話為討論主題,另含視覺藝術評論、裝置藝術評論、幽默聯想內容、兒童故事、電影、人物、漫畫、音樂介紹、書評等。

原編按2 士多(Store),小型雜貨舖,在粵語區域集中於人口密集處,主要集賣零食、飲料、雪糕等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