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下開飯,拒絕懷舊——尋找動態的歷史紋理

作者:俞若玫

發表日期:2009 / 03 / 08

藝術範疇:視覺藝術

發表平台名稱:《明報》

發表平台類別:報刊

主題:本土經驗的呈現 / 場地與空間 / 自選藝評

 

幾個月來,牛頭角下村真有點像玻璃動物園,清拆消息公布後,早晚陰睛都有手持長短鏡頭的朋友,延伸雙雙「遊客的凝視」,在園內尋寶,是尊重是獵奇是為交功課,難分難解;但,愛戀的其實是什麼﹖鐵閂上斑駁的鏽色?美食街的熱刺油香?村內隨意走動的貓行?老鋪特有的空間格局?除了懷舊,大家想為即將(可能是四月)清拆的四十年徙置生活留下的,是影象,是物件,還是它們盛載著的生活方式、文化價值、歷史意識?收為已有的物化影像要給明天的自己講述一個怎樣的香港故事?

 

說故事,也就是歷史的一部份。

 

中文的「歷史」跟英文的history一樣,都把經歷事情及講說歷史二合為一。遠在甲骨文已有「歷」這個字,指經歷及歷法;而「史」是指記事的官。另,東漢《說文解字》:「史,記事者也。」也是指人。今天,我們來到牛下拍照記事,想說一個怎樣的經歷?只把徙置生活停在某個特定的空間、時間?再物化為相框內的記憶?還是,再前行,尋找牛下的動態歷史紋理,豐富自己的歷史感,拉闊本土文化面容,以至對比今天的生活,想像未來理常的都市生活型態?

 

大概半年前,攝影師朋友J跟我說,牛下快要拆了,內有很多有趣的老人家及老鋪,著我快些去記錄。我很是猶豫,因為不熟牛下,也不懂該區的重建發展,空降式記錄,意義不大,不了了之。後來,另一位攝影師朋友吳文正和太太霍天雯攪《牛下開飯,徙置生活九大簋》(http://hkhulu.com.hk/NTKopenRice/index.htm),卻參與了,因為參與的,不是展覽部份,而是以替人免費寫信為形式,開拓直接在公共空間談天閒聊的空間,聆聽故事,認識牛下,嘗試發掘徙置生活歷史脈絡。香港一半人在屋村長大,大家是怎樣走過來?牛下建築獨特,亂中有序,有機而生,不難看到街坊長年累月地回應有限的空間、匱乏的物質,顕出機靈變通,同時,不卑不亢,包容開放、集體又劃界地生活,正是香港精神所在。香港地標不是IFC,是公屋。

 

是次策展人霍天雯,從前是深水埗地區組織Soco的社工,在牛頭角工作了十多年,組織能力一流,曾統籌「活在西九」、「西九樓計色」等展覽,人脈深廣,跟老少街坊和婦女都是朋友,有充份的社區認識及情感,絕不空降,而且,展覽重點不在引發集體回憶,而是由「民間,居民,公眾,社區自發組織去推動的展覽」,「聯繫公眾本身就是今次創作的靈魂」,把展品分散放在不同商鋪,如茶餐廳、紙紮鋪等空間,以流動方式展現,把舊居民,現街坊及公眾拉到現場,參與當中,產生對話。此外,吳文正用上好幾個月時間,在街頭,在村內,以相機尋找牛頭角順嫂,為展覽增添性別角度;各間商戶的老闆也早已視蕭偉恆為朋友仔了、蔡詠嫻更走入空置單位,住上個來月,用詩意的方法凝住牛下的日光,而在牛下長大的陸嘉欣用牆壁當畫布,把兒時的家留下等等。

 

走入空間 認識地方

 

四十年歷史的牛下,魅力由人味沈澱而來,商住活動相連,樓下買賣,樓上生活,需求供應,互依互存,空間最寶貝。先說樓下商鋪,食肆居多,反映基層生活工時長,既要就腳(旁邊是小巴站、巴士站,前行是地鐡),更要價廉物美又飽肚,百分百社區經濟互惠活動,於是不難發現,滿地的圓形——朝行晚拆的桌面,打開就是生財的飯桌,聚人的空間,需要才用,開合都易,智慧表現。也許是摺桌,更多是隨手自製的木面。此外,空間太細,往往一張生鐡在地上圍起來,就是爐頭在所,大厨即場展演火氣,製作過程,全程透明;有時就是厨房的後園,嬸嬸邊笑笑說說,邊手不停地洗洗切切。以今天角度看,也許嫌它亂嫌它髒,但保密森嚴的摩登食肆一樣有食品安全的事故。

 

空間有限,各間商鋪要低價宣傳自己,各師各法,很有趣,雖然今天不少商鋪已結業,但樓梯間、舊牆身、廢木板仍看見不同的手寫招紙,簡陋而實用,甚至抬頭就是電話號碼,又或就地取材,替人換水箱的,就把爛的膠水箱掛到半空,不落地,不阻人,資料就寫在箱身。這種不浪費,物盡其用的智慧處處可見,如雜貨鋪,把用舊的米袋,如國旗一樣鋪在店面,擋風擋太陽;而婆婆們又會不知哪來的椅子,拉過來,坐在米袋下,二人對談,自有天地。空間就是這樣,自然而生,聚散不定,回應限制,監管不來,就像公公婆婆,各有地盤,各以「私家」椅子劃地為記一樣,拿走了,又會回來的。

 

包容多元 公私並存

 

樓上的空間爭奪一樣激烈,牆身今天依稀見到「憤青」問候人家的心意,又或各種貼在「不準標貼」上的金句,我想,過去,讓基層表達意見的地方實在缺,拿起筆就寫在牆上,真箇爽。可惜,房屋署已清洗不少塗鴉,無從細考。參展者之一陳婉婷的攝影作品卻看到,真有人把客廳、書房統統搬到樓梯前空間;伯伯也是一張摺床開在走廊,優優睡過午覺。婆婆在兩道成九十度的路邊鐵絲網,中間橫起一條繩,便是她的私人曬衣場。這是一種怎樣的鄰里關係?放在今天,梯口多放一雙鞋子都會被人罵上天,曬衣的水滴在人家的花盆,馬上有管理員按門面斥,從前是怎樣平衝各方的利益?大家都會打開大門,集慣被看,集體生活,但又不失對私人空間的擴張,當中的矛盾如何共存?具體情況不知道,可以肯定:不是靠生硬的管理、什麼都不不不的規條而梳解。

 

當然,牛下居民身份多樣,四十年來,總有人富起來,不乏名車停在路邊,但橋底下仍有伯伯的補鞋小檔、隨街看見把頭壓得不能再低的婆婆在檢紙盒,把東西堆高鎖起來的流動攤擋等等,生活明顯懸殊,但從店鋪賣的東西,就明白社區的包容:東西都是小件計的,「羅絲」三元有交易,零食、飯餐,統統以件計,豐檢由人,小量無所謂,方便基層消費,正是社區經濟的互助特色,不像超級市場的綑綁式消費,什麼都是大量買,愈買得多才愈著數。今天領匯商場如樣板一式一樣,連鎖超市真能顧及社區需要嗎?

 

各有梭角 不卑不亢

 

此外,生活離不開語言,偷聽是個不錯的方法去認識牛下,由於商鋪跟街坊關係密切,老闆和客人對話,跟商場內聽到的冰冷笑語完全兩回事,老闆不需要顧及今時今日的服務態度,各有性格,如直斥其非:「嘩,你食左雞脾,又話自己食雞翼,不如你話來齋坐」;又或打趣地叫客過主:「喂,你有錢又點,我唔賣,我D貨太貴啦,你去第鼠買啦。」另外,晚上的大排檔除了火氣十足外,來招呼的嬸嬸、伯伯各有節奏,催速無效,對不起,這是牛下,工作的人也是街坊,有名有姓,說不定食客跟他的兒子就是同學,不必獻上樣板笑容,硬生體貼。

 

當然,牛下的居民多半是老人家,從前小小地區有四、五間小學(曾有天台小學),可見人口轉變之快。而老人家多,醫師顯得很重要,當中八十有一的劉醫師,健談非常,走入他的中醫診所,隨時可以談上一二小時,(中間他還會診症的),說到二戰傷心處,他總會停下來,說到文革,每天治理刀傷槍傷病人,又是愛恨上臉。像他這樣的活字典在區內不少,但日後還有沒有這樣開放的空間,互信的社區氣氛,細聽老人故事的能耐?

 

牛下有種歷史而來的厚度,很有力,街角一塊木板,顏色豐沛,是經年陽光和雨水的印記。如果真要懷念,我懷念的是徙置生活的機動變通,有機磨合,多元包容,自行解決問題的剛毅文化及獨有的自由機制,兼備高度智慧及能耐。以後呢?日後由管理主義清洗、領匯商場文化包圍的新型公共屋村,配以重重鐡閂、處處天眼,各人一個窩,我們的社區生活是什麼模樣?人與人可有什麼故事?

 

討論作品及場次:

討論作品:《牛下開飯,徙置生活九大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