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登徒
2016 / 11 | |
《HKinema》 | |
香港電影不乏澳門取景的製作,而銀河映像雖作品多樣化,產量豐,在澳門題材上卻也不少。屈指一數,早期的《暗花》(1998)、翌年的《再見阿郎》(1999),踏入二十一世紀,在杜琪峯完成了兩集《黑社會》這香港隱喻後,有《放.逐》(2006),及後唯一一次用上外國明星的《復仇》(2009),一連四齣都在澳門取景。
這十多年始自澳門回歸後,亦是變化最急促的階段,銀河映像取景的故事題材雖各異,但不變的是那種跟香港互相對應的詮釋,從舊城窮街陋巷,到滿目歐西風情的葡式房子,都能閱讀出那是香港充滿殖民地歷史的身份的寫照,當中,香港已回歸,然,當時的澳門仍保持了小城情調,前路未明,而有趣是,當時只有銀河鏡頭下的澳門,而澳門未有銀河。
《暗花》出現於澳門回歸前一年,藉着整個時移世易的氛圍,促成了撲朔迷離的黑幫內鬥故事,為何是澳門黑幫權力轉移的惡鬥,這固然啟發自澳門回歸前一連串的黑幫橫行的廝殺新聞。但,杜琪峯和韋家輝一導一編,一起注入了政治局勢的峰迴路轉,澳門黑幫前途和權力爭逐,成了戲中跟香港政治現實對應的懸念,黑警琛(梁朝偉飾),和殺手耀東(劉青雲飾),兩人都以為能恪守己職便能順利過渡,結果卻是非常突然。
《暗花》的鏡頭在舊城區的新馬路遊走,片頭亦出現了澳氹大橋,路氹城並未現身,沙利文的葡國餐仍是地道可靠,但杜琪峯和韋家輝的焦點,只是借澳門這舊城,講一場繁華夢散,冥冥中自有大勢力干預操控。最終局中有局,年紀老邁的黑幫老大洪先生,才是翻雲覆雨者。
澳門這場景,就是香港回歸前夕的另種投射,銀河映像初創時,正藉香港過渡期最後一年,仍是念着兩個只能活一個,一個字頭誕生等初創心跡,錯過了九七這轉折期,站穩陣腳正式沉澱下來,才在《暗花》中重構這個黑幫權力鬥爭故事,也是杜琪峯後來《黑社會》兩集的熱身。
於是,戲中的澳門,其實有別於一般將著名景點套入的用法,沒有大三巴牌坊,亦沒有議事庭前地,有些地方甚至自己搭景(最明顯是拘留所一場),保留了外景接廠景的做法。澳門,只負責提供戲內主題:小城局促,風雨欲來,其他的,仍是杜琪峯和韋家輝的想像。
來到《再見阿郎》,相距不到一年,杜韋回到澳門講說黑幫大佬阿郎(劉青雲飾)洗心革面,希望與酒店老闆娘(黃卓玲飾)安頓成家的故事。場景設於舊區一角的國際飯店,除了澳門監獄,它差不多是整齣戲的核心場景,室內室外一目了然,在狹窄的街道和兩層的樓房裏,阿郎由一個像「丁蟹」般自以為是兼狂躁的江湖大佬,變成能為人着想的愛郎。
整齣戲,杜琪峯重探《阿郎的故事》(1989),性格決定命運,可歌可泣的悲劇英雄都有了「成家」的下場,浪子回頭金不換,韋家輝很罕有地寫出這種從俗的領悟。
但這並非偶然,在《暗花》的宿命悲劇後,票房大敗,《再見阿郎》向市場伸出了橄欖枝。事隔不到一年,澳門,不再是窮途末路的悲情隱喻,倒是重頭開始的契機,它還育出了情苗。
杜韋藉澳門首次出現了「家」的想像,老闆娘化解阿郎心結,說:「無論國際飯店存在與否,只要有我,你便有家。」一方面應了香港人面對九七過渡期前的移民心態,另一面則肯定了反思了舊式英雄價值(道義和金錢),也反宿命,命運可以改寫,故事裏一男在兩母女身上找到救贖,重頭開始的套路,與 2013年林超賢導演張家輝主演,同在澳門拍攝的《激戰》可算異曲同工。
《暗花》和《再見阿郎》同是劉青雲擔綱,同在澳門舊城區,卻如平行時空般各走極端。前者以黑夜為主,後者則守在日間,澳門仍然是小城,沒有遊客必到的景點。唯一分別,《再見阿郎》集中在國際飯店的實景,上下兩層、大堂、樓梯和房間,都以實景入戲,實感和質感比《暗花》高。
經歷1999年由《鎗火》至2005年《黑社會》的創作高峯期,2006年的《放.逐》乃杜琪峯另闢蹊徑之作,沒有韋家輝的參與下,他重回澳門,帶領着與《鎗火》大部份卡士(張家輝取代呂頌賢),就連專業殺手奉命殺人與救人的梗概都相像,從中演化愛兄弟抑或愛黃金、自我救贖的主題等等,實在是《鎗火》的華麗重探。
杜琪峯重回澳門,跟上兩齣利用澳門回歸前的氛圍入戲的意圖全然不同,他只撮取其葡式建築和街道風情,主景的亞婆井前地的小屋作為阿和的居所,位於瘋堂斜巷的大瘋堂藝舍扮作中介人謝夫(張兆輝飾)的總部,都屬典型的十六世紀葡式建築。
杜琪峯這趟嘗試處理成西部片的格調,觀眾大概會想起沙治奧里昂尼(Sergio Leone)的《萬里長沙萬里仇》(Once Upon a Time in the West,1968)和尊史杜治(John Sturges)的《七俠蕩寇誌》(The Magnificent Seven,1960),尤其最後一段石礦場的四人獨行段落,刻意地製造萬里黃沙的效果,槍客沒騎馬,唯一的汽車亦壞掉了,這裏他們遇上「黃金」機會,也看到了澳門媽祖廟的觀音像,可算是中西合璧。
澳門外景不過是賦予一份西方情調,鏡頭完全避開洋樓和唐樓,視覺取了淺焦鏡加強景深,亦聚焦於狹窄的亞婆井前地公園街道,和瘋堂斜巷,開場一段四人等待阿和回家的場面調度,以至利用子彈射汽水罐阻嚇司警(許紹雄飾)的手法,及後在屋內五兄弟相互槍戰,皆可見杜琪峯豪邁而自成一格的風格,和融會黑幫片和西部片的自信。
這份自信來到《復仇》有過之無不及,再得韋家輝之助,首度以法國歌手 Johnny Hallyday 擔任主角,作品的專業槍客和復仇主題相當顯眼,澳門外景地如葡式建築的聖母聖誕主教座堂,澳門道地的景緻如廣州街、板樟堂巷和公局新市南街等,不拘一格。《放.逐》大部份槍戰都於室內發生,
而《復仇》野心和魄力更鉅,街頭槍戰都在上述街道爆發,尤以廣州街一段追逐,Hallyday 撐傘尋找疑人,讓人想起《文雀》(2008)內扒手雨中決鬥的場面;燒烤場的暗黑等待和槍戰更是自我挑戰場面。
但澳門這場景,卻不及前作的味道濃郁,倒是因設定 Hallyday 是法國廚師,戲中殺手們探究行兇現場之際,竟然煮起意大利麵來,食的主題亦在西貢海鮮街,和燒烤場的家庭團聚中出現,表現了杜琪峯開始講究食的變化(伴隨也是其角色開始抽雪茄品紅酒),這種個性表現,比槍林彈雨,更好顯示隨年漸長的心境改變,槍客亦開始遊戲人間,而無論敵我都有吃飯的自由和權利,生之慾表現於食,而非性愛,這跟西方導演的着眼點極不相同。
澳門雖然是外景地,但由早年的黑色情調,政治高壓氛圍,逐漸銳變成為創作者個性延伸,銀河映像對澳門的處理,從來都是配合自己創作需要、思維和想像,絕少為景點而景點,甚至大多時間視景點為手段,點到即止。要說其歷史和建築,也只是撮取其外形和感覺,鮮有深究其內涵和歷史價值,屬功能和實用性居多。創作者駕馭景點,而非景點制肘着創作者,這也是杜韋以至銀河映像一貫的信念。
但有趣是,許多人皆忽略了《盲探》(2013)的澳門段落,杜韋第五度回來,雖只屬一小部份,但此次盲探莊士敦和女警何家彤,藉着追查扑頭兇手林雪,竟然走進了大三巴牌坊、新葡京賭場、米芝蓮食肆、咖喱文,還大嚼牛肉乾、杏仁餅和蛋卷,在銀河映像世界裏,澳門首度變回遊客天堂,也回應了自由行之下,它變成銷金窩。
韋家輝小試牛刀,已創造了一位愛吃的莊士敦,食到死的幽默,既將杜琪峯的性格表露無遺,也促成了一趟神探大隻佬放下妿娑之旅,遊戲人間 VS 釋放執着,在食物中,愛情中,仍是手到拿來,最後高潮也在鐵板燒店中完成,「心盲無明,係會殺人的」,從食慾到愛慾,盡付笑談中。
《盲探》的澳門部份雖短,但也輕觸了近十年澳門金光閃閃的發展,澳門路氹城塡海地段中,相繼落成了不同賭業巨企,澳門終於有了銀河,然杜琪峯和韋家輝也步入了新葡京,首度展示這小城的賭性,亦幽了澳門的士司機一默(劏客扑頭?林雪已第二度飾演澳門的的士司機了,都是個趣味紀錄!),但銀河映像的舊澳門,只在早年的兩齣電影中保留下來,杜韋和銀河映像也走出了金光閃閃的廿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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