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登徒
2015 / 05 | |
《明報月刊》 | |
許鞍華的《黃金時代》,或許是去年最具文學風尚的作品,她和編劇李檣嘔心瀝血,將蕭紅短暫的一生搬上銀幕,成為一部作家傳奇電影,電影的資料和劇情,大部分亦取自蕭紅不同的散文、小說甚至書信。於是,該電影既是作家生平的撮寫,亦是她文字的速覽。作品的文學性,若要深究,早有不少蕭紅研究的專集,本文只着眼於數個文字與電影之間的差異,稍抒看法。
《黃金時代》開端,蕭紅已由東北老家出走,其後輾轉流徙上海、西北,直至南來香港,魂斷於此小城。本地文壇一片雀躍之情,實因其與香港所結的緣,令一個個追尋自由的冠冕加在她身上!但她始終是蕭紅,難與只有眼前路的「一代宗師」葉問相比,後者能在此小島東山再起,發光發熱,繼往開來;蕭紅呢,短短兩年間受盡疾患及庸醫之誤而命終,結束了她三十一年的生命旅程。
苦與樂的落差
蕭紅,真正讓我深思的,正是她離開老家的始末,以及沉醉於文字創作的九年間,也就是一切有關這作家的根。《黃金時代》只是輕輕數筆帶過她在東北呼蘭河成長,有着不愉快的童年,親母早逝,父親再娶,只有爺爺視她如寶;出走後流離失所,窮困疾患交迫,飄泊無定;感情上多次的波折、出賣、離棄再離棄。這些在戲中都有交代,苦的,也真苦透。
然而,另一面,她的苦難和孤寂,換來是文采飛揚的創作欲,以文字來擺平心裏無數的疑問和納悶,以至得到文壇泰斗魯迅提攜和栽培,聲名鵲起。她亦寫出了一部又一部佳作,由《商市街》起,至最後的長篇《呼蘭河傳》。這點,她是幸運的,樂的。
於我,蕭紅就在這苦和樂之間拉址,高高低低,載浮載沉。《黃金時代》只講她的飄泊,她的情史,她的落魄,為什麼沒有捕捉這種落差呢?
還有一點,我認為是甚為別扭的。蕭紅無論長篇和散文,都多用自敍體。於是,她筆下寫自己的多,也就呈現了一種內心的觀照。這是《黃金時代》索性將蕭紅放回她的作品中去的基礎。可是,是否能這樣作前設呢?讓她直接粉墨登場,飾演自己筆下的人物?這種毫無距離的處理,甚至鮮有透過自白來複述內心觀點的做法,造成一種很理所當然的投入感,連自白質疑都欠奉,這卻跟電影中最有爭議性的風格化處理——文壇各路好友的表述,那種自覺和疏離,存在着一定落差。《黃金時代》就像將一個沉默寡言的蕭紅,放在一堆七嘴八舌的人群裏!蕭紅作品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這份「現代性」,那電影為什麼非如此不可呢?
敍事風格的迴異
另一值得商榷之處,便是蕭紅的文字、文風、思路和情懷,從首至尾,她筆下都流露着一種樸素、純真、溫婉、隨心,觀其行文之細膩,心性之無瑕,確是東北姑娘的模樣和獨有的觸覺。由最早的《商市街》,以至後來的自傳回憶錄《呼蘭河傳》,都沒有改變。
她的取材都是生活化的,描繪的情感總是餘波蕩漾,儘管不安不平,卻從不激烈尖刻,也沒有太多憤慨、怒嗔、怒懟的脾性。這點在早期的《商市街》最清晰,一切都像初步人間,戰兢徬徨,孤寂落寞,如人間小塵埃,隨風飄蕩。她最「動氣」的,也只是哀憐小黑狗、小金魚的死亡而已:
一個小狗死在這沒有陽光的地方,你覺得可憐麼……
「悄悄,你要哭麼?這是平常的事,凍死、餓死、黑暗死,每天都有這樣的事情……」
我怕着羞,把眼淚拭乾了,但,終日我是心情寞寞。(《小黑狗》)
《商市街》寫的胼手胝足抵抗飢餓,字字平常才叫人心點庝,叫人直視不幸,自己卻像隨行隨寫,不存半點哀怨,泰然處之:
記得爺爺說過,大雪的年頭,小孩站在雪裏露不出頭頂……風不住掃打窗子,狗在房後哽哽地叫……
從凍又想到餓,明天沒有米了。(《飛雪》)
但更重要的是,蕭紅在文中對日子的難過,因循的不幸,往往三言兩語就道來了:
火爐台,我開始團着它轉走起來。每天吃飯,睡覺,愁柴,愁米……
這一切給我一個印象,這不是孩子時候了,是在過日子,開始過日子。(《度日》)
蕭紅對日子無奈,對數字敏感,數日子、數金錢、數數目,成了她文章的特色,很少有作家如此處理數字,謹慎而精細地細數生活點滴的作風,與《黃金時代》內的蕭紅,亦極迥異。
電影與她的散文最合拍之處,就是生活一角裏,折射了那不甚愜意的人生。總是天涯飄泊,無處安身,又難言何去何從,就是渾身不自在,湯唯也是副不自在得很的「演出」姿態。但這並不關乎窮困和物質的匱乏,而是蕭紅心裏真箇空空的,找什麼來填呢?是蕭軍?端木蕻良?是視如親父的魯迅?是背負家國的左翼文友?抑或是那短短九年疾筆橫抒的洋洋數十萬字?
對不圓滿的人生的觀照
看著她的自問自答,其實一切清晰明顯,就是不圓滿。這樣說,陳套了,卻在蕭紅身上最管用。現實中的遺憾,無論透過任何形式的情感寄託,就是不圓滿!這才是細讀蕭紅文字內的韻味、夾在生死場間的忐忑。如此簡單,如此清醒,又如此地天殘地缺:
搬家!什麼叫搬家?移了一個窩就是罷!(《搬家》)
這個遺憾,敢說就是她那不如意的童年和家庭關係,以至過早地體驗人情冷暖所致!父親對這小女兒的漠視和冷酷,爺爺的疼惜和晚年的悲涼,一直彌漫於她的作品中。我的陳套,用回佛洛伊德的分析,就是成長的遺恨,或許《黃金時代》刻意去掉童年,淡化了跟家人、父母和爺爺的關係,正是令我無法感到投緣的地方。每閱讀到蕭紅有意無意間的懷鄉,懷念自己的爺爺,憶起他的教訓,總是心痛得可以。
祖父時時把多紋的兩手放在我的肩上,而後又放在我的頭上,我的耳邊便響著這樣的聲音:「快快長吧!長大就好了。」
二十歲那年,我就逃出了父親的家庭。直到現在還是過着流浪的生活。「長大」是「長大」了,而沒有「好」。
可是從祖父那裏,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惡而外,還有溫暖和愛。
所以我就向這「溫暖」和「愛」的方面,懷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永遠的懂懷和追求》)
我懂得的盡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間死了祖父,就沒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間死了祖父,剩下的盡是兇殘的人了。(《祖父死了的時候》)
至此,我更肯定的是,那種自以為理性的、歷史性的、大時代的解讀,沒有觸到蕭紅的根本;而將蕭紅看成是橫眉冷對、慣見十里洋場的揚眉才女,更是張冠李戴,情何以堪啊!
從這角度來看她的文字寫作路,就是自療和尋覓的過程!這也解釋了她難以自持地採取自敍體寫身邊的人和物,最終仍是離不開自己。
魯迅帶來家的溫暖
大概最大的例外,亦是《黃金時代》花了不少筆墨的部分,便是蕭紅和魯迅的情誼。小女子和大作家間,素昧平生,在憧憬和追求中找到完美的答案!王志文演魯迅亦惟妙惟肖,令本來稚嫩的湯唯更加生澀,符合兩人輩份和資歷的差距。魯迅的提攜和愛惜,在公讓她聲名大噪,能在上海文壇中嶄露頭角,亦成了在上海這複雜文壇的屏障,少見世面的東北女孩便靠譜了;然在私,她是重逢了爺爺的溫暖和愛,找到同情她的人,甚至填補了那深惡痛絕的狠心父親形象!
《回憶魯迅先生》一文中,她以兩萬多字篇幅,寫出了她眼中亦師亦父的魯迅,近距離聚焦於生活中的細微瑣事,盡見她小女子的溫柔和細緻,既親切又流露無限情味,有條不紊,讓文壇泰斗步下神壇,還原成一個活生生的人,這才是見微知著呢!不用翻江倒海,而是娓娓動聽如傾訴家常,這才是蕭紅這個人物的精粹呢!
此篇文章,看似零碎,卻描摹了魯迅的生活習慣、穿衣品味、待客相處、起居作息、飲食口味、抽烟寫稿,以至笑聲步姿咳嗽,看電影讀雜誌,生病就醫休養等生活片段,筆下巨細無遺。中段寫到三層小樓房,更是精彩絕倫,如電影分鏡般精細:從卧室、寫字桌、書房、盆栽、長椅、客廳、廚房、花園,寫到許先生和海嬰的房間和擺設,立體得玲瓏剔透,好不詳細。就在字裏行間,蕭紅看到的,不僅是一個前輩的點滴,更是魯迅作為老師、丈夫和爸爸的種種,這一家三口三層樓房,連同所有擺設和回憶,乃蕭紅離開東北後,腦海中最明確的家的形象!於是,回憶魯迅,亦是她竭力回憶着這裏的「溫暖」和「愛」。
作為對比,她爺爺生病時如何被家人冷待,如何明知命不久矣,與小孫女淒然泣訴,傷感得可以;而魯迅在病榻中,卻有許先生在旁,過着一種無力但幸福的生活。
許先生從魯迅先生病起,更過度地忙了。按着時間給魯迅先生吃藥,按着時間給魯迅先生試溫度表。
……
心裏存着無限的期望,無限的要求,用了比祈禱更虔誠的目光,許先生看著她自己手裏選得精精緻緻的菜盤子,而後腳板觸了樓梯上了樓。
希望魯迅先生多吃一口,多動一動筷,多喝一口雞湯。
……
這盤子裝的滿滿的,有時竟照原樣一動也沒有動又端下來了,這時候許先生的眉頭微微地皺了一點。(《回憶魯迅先生》)
《黃金時代》雖取了抽烟、夜飯和穿衣等生活段落,樓房角度拍得不俗,卻缺乏上述的仔細關懷,《黃金時代》將蕭紅對祖父的回憶置於最後的段落,兩位慈祥長者並無對照,在我而言確是功虧一簣了。
流浪旅人的孤獨
也就在此之後,她完全失落了,與蕭軍的感情觸礁,輾轉下嫁端木蕻良,四處為家卻無家,落腳的,不過是渺然的某個地方而已,如無主孤魂,常覺渾身不自在。所以她遠赴日本後寫給蕭軍的書信只是心不在焉:
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閒,經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是在籠子過的……對於自己的平安,顯然是有些不慣,所以又愛這平安,又怕這平安。(《第二十九信》)
正是這又愛又怕,很能形容她的空虛和不平。蕭紅眼中的東京和香港,最相似的,便是那種荒涼和孤寂。身在最南,靈魂卻附在那遙遠的東北,也在此小城寫下了代表作《呼蘭河傳》,不為政治和時局,只是原鄉情濃,重塑人生一切的原點,那回不去的遺憾。蕭紅的散文不少以季節為題,四季更替挑動這浪人的心腸肺腑,文字格外洗練:
夜的街,樹枝上嫩綠的芽子看不見,是冬天吧?是秋天吧?但快樂的人們,不問四季總是快樂,哀哭的人們,不問四季也總是哀哭!(《春意掛上了樹梢》)
蕭紅的散文曾分別以《又是春天》、《又到秋天》、《又到冬天》等作題,那「又」字,每趟都椎心的、簡潔的,年紀這麼輕,倒已輕歎年華逝水,因循得難以承受了,人生寂寞得連季節都冷對如此?《黃金時代》卻一頭裁進時代舞台,不僅沒閒情理會季節更替,也沒真正深究蕭紅的文字欲和作家根,或許注定這電影與我無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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