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我家—城鄉生活藝術展》爭議

作者:查映嵐

發表日期:2013 / 08 / 01

藝術範疇:視覺藝術

發表平台名稱:主場新聞

發表平台類別:新聞/文化/藝評網站

主題:本土經驗的呈現 / 社會事件與創作 / 場地與空間 / 自選藝評

 

實情是,我們都沒有看過那個名為《我愛我家﹣城鄉生活藝術展》的展覽(下稱城鄉展)。除了確實在2013年7月14日當天跑到屯門市廣場的極少數人外,對於展品的內容、展覽的設計之類,我等其實都無從置喙,所以討論一直都集中在「商場作為展覽場地」和「展覽被中止」這兩點之上,也就是空間與權力的問題。由於本人也不幸地無緣參觀展覽,手上僅有第二手資料,接下來我要說的,也離不開這套路,但我想先從一段虛構的情節說起。

 

在小說《大師與瑪格麗特》的高潮,女主角得到撒旦的幫助,終於與被囚禁在精神病院多時的大師重逢。撒旦初會大師,對他所寫的小說深表興趣;大師卻表示他早就把手稿燒了。撒旦卻回道:「那不可能,手稿根本不會焚燒。」話音未落,他的隨從大黑貓已畢恭畢敬地奉上那疊早就扔到火爐中的手稿,椅子上還堆放着過往被焚燒的千百疊手稿,全都完好無缺。

 

“Manuscripts don’t burn”﹣這話後來成為天下受壓迫的創作者的共同呼號。所謂政治不能毀滅創作,似乎太阿Q,歴史彷彿要嘲笑布爾加科夫的天真,就在他病逝前兩個月,另一位著名蘇聯作家巴別爾被處決、大量手稿被充公銷毀,令多少人為之扼腕﹣對照這樣的現實,「手稿不焚燒」的呼喊似乎更顯空洞無力。然而我們身處社交媒體的年代,要查禁變成宣傳,有時只需要幾個分享和讚好,很多時候愈是要禁,愈是欲蓋彌彰,是故旅德作家廖亦武有「中國最暢銷禁書作家」這一荒誕的稱號。

是我扯遠了。孩童亡故,是為夭折,背後是天命不可違的無奈與悲愴;但在城鄉展事件中,策展方和參展創作人並非全然處於被動的位置。根據當事人解釋,展覽之「夭折」,實乃協商失敗後信和與策展方的共同決定,不過起因無疑是商場方面的工作人員擅自拆下及「屏蔽」部分作品,事前沒有徵詢藝術家意見,事後亦堅拒還原藝術品。無論地產商如何試圖自圓其說,這也是明明白白的政治審查;卻也多得這樣大張旗鼓的審查,令這個壽命比蜉蝣更短的展覽,在極速完結後仍然餘音裊裊,漣渏漾漾,文藝腔的說法是「添上了一抹傳奇的色彩」,如果有人統計了審查造就的PR value,也肯定是令人驚喜的。看樣子,art also don’t burn。

 

既溫和又危險的「城鄉共生」

 

信和方面在新聞稿中表示,城鄉展被取消的原因是「部分展品有違展覽主題及原意」,那麼要理解信和的行動,就先要問:他們所說的展覽主題及原意到底是甚麼。其實對地產商來說,談農業本來沒有甚麼問題,鄉村、農田,也都是可供消費的。如果說,我們在商場中庭設置鄉村風味的backdrop、雕塑/擺設,再請丁丁企鵝和聾貓跑出來和小朋友參觀人士握手擁抱拍照,那樣既可帶旺人流,又為商場樹立重視保育的正面形象,甚至可能增加場內有機商品的銷路,隨時一舉三得;看過展覽的遊人下次可能會帶孩子去摘個荔枝甚麼的,來個「親親大自然」的合家歡之旅...... 確實有這樣的方式,可以把農村的概念和收地、滅村、破壞生態等敏感字眼完全分割,百分百政治正確地展現農村。

 

反過來說,若展覽有悖資本主義、發展主義與消費主義的邏輯,則必然是違背地產商「原意」的。「我愛我家」、「強烈要求城鄉和諧共存」、「當曲終人散 派對完結時 你還會在我的身旁嗎」——大部分人根本看不到這些語句到底敏感在哪裏,而商場寧可面對展覽在首天突然腰斬的尷尬局面,還有隨之以來的負面形象,仍堅決取締這些作品和說明,正因為導致他們失措的原因根本不在於特定展品的內容,而在整個展覽的「危險性」。

 

說到這裏,不如我們來看看參展人事後發出的聯合聲明說了甚麼:期望透過與市民分享新界某些村落的家常故事,鼓勵他們進一步明白家和土地的緊密關係,思考和想像如何承傳家園人情,最後是強調生活應有選擇。(1)(以上是我的撮要)應該說,地產商也談選擇,但最好是在他們提供的選擇以外別無選擇,你可以選擇 A. 在商場盡享購物樂趣 B. 在商場吃遍全球美食 C. 在商場看最新上畫的超賣座大片....等等,但請不要選擇 Z. 以上答案皆非,不在商場消費。城鄉展談的選擇,卻是在都市生活以外的另一種選擇,一種過去大部分人都未有意識到、自然也無從了解或尊重的選擇。

資本家推崇分割與斷裂的邏輯,他們渴望建立的,是人與物之間的關係,客體必然是不斷被取代、切換的;在消費的國度裏,人情本來就應該無足輕重。「承傳家園」談不得,香港各大地產商向來致力於寡頭壟斷土地,不可能認同人和土地之間可存在正當而且不應被切斷的緊密關係,當然也不樂見這種價值觀進入主流。更不消說展覽把「鄉村」的概念具體化成有名有姓的馬屎埔村、坪輋、菜園新村等,又帶來活生生的村民使抽象概念人性化,這些操作不但和資本家的期望背道而馳,更對資本主義與發展主義所仰賴的秩序構成實在的威脅。既走向根深蒂固的秩序形式之臨界點,也就必然被標籤為危險 (2),地產商處處提防,尤如驚弓之鳥,想來也是必然的。

 

以空間對抗統識

 

上文提及統治階級(包括地產商)通過不同渠道形塑大眾的思維、價值觀,在文化理論中稱為「統識」(hegemony),這個由二十世紀初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葛蘭西(Antonio Gramsci)提出的概念,簡言之就是統治不僅靠經濟手段來維持,一套令被統治者接受不公平生產關係的主導意識形態也是必要的。馬國明先生在一篇關於菜園村抗爭運動的文章中,就把葛蘭西的統識和傅柯(Michel Foucault)的規訓社會結合討論;他引用傅柯謂「十九世紀是歴史的世紀,二十世紀則是空間的世紀」,指出傅柯理論中的規訓社會乃透過特定的空間設計和間格,運用微型權力(micro-powers)建立統識。(3)

 

應該說,規訓社會是一個頗為恐怖的概念:透過控制空間間格並指定其社會功能,設計者得以制約着人們的一舉一動。學校、醫院、文化設施、商場、街道、屋苑... 我們身處的現實,簡直是一個龐大的全景敞視監獄(Panopticon),可謂無處不規訓,無處無制約。不過,傅柯也說了,「哪裏有權力,哪裏就有抵抗」(4);既然統治階級透過空間間格進行規訓,那麼正如馬國明先生所言,「關乎空間的抗爭便直接指涉當今世代的根本問題」。

 

城鄉展強調人情、鄉土情、農地生態,雖說選擇商場作為場地的原意是希望「跟市民、地產商握握手」(5),但其背後是違逆統識的另類價值觀,策展方試圖將其引入商場內,正是一種空間的抗爭,透過「藝術」這一較為柔性的手段,嘗試賦予被間格、掌控的空間新的意義。在地產商的思維中,擁有商場空間的業權與管理權,等於掌握空間內的絕對話語權,當發生紛爭時,最終的解決辦法就是收回空間的使用權,所以城鄉展的抗爭看似從一開始就是一項不可能的任務。

 

可是,雖然尚未開始已經結束,展覽終究是出現了,以商場這一空間進行的對立性閱讀(oppositional reading)(6),也通過媒體和社交網絡讓大眾看到了。展覽「夭折」後,在無數個電話電腦屏幕後的大眾幾近一致地站在「雞蛋」的一方,造就始料不及的公關勝利;但城鄉展最重要的功績,在於把風眼中的空間/權力問題暴露人前,揭示統治階級長期以來如何在其掌控的空間內,以各種軟性手段建立統識,其危險性正體現於此。

 

傅柯的著作中經常出現「危險」這個字眼,但他顛覆了詞彙原本的負面含義,每每歌頌推崇危險。成為危險的存在,意味着處於一個不穩定的立場,在這裏有機會展現提出異議、倒置權力的可能性。(7) 接下來我們要做的,是作更多危險的嘗試,在狹縫之間尋找延續空間抗爭的方式,開啟更多關於「進佔」被間格空間的想像;或者只有這樣,才有望擴大反抗統識的戰線。

 

在文章的開始我提到大師那疊燒不掉的手稿。杜魯福的《華氏451度》(改篇自同名小說)描繪的,卻是一個無書的世界,在那裏消防員的職責是焚書,有時還要一把火燒掉藏書者的房子。原本是消防員的男主角,後來成為Book People祕密社群的一員,書人們創造了保存書籍的方法:影片結尾,他們在雪地中來回踱步,一邊各自以不同語言背誦不同的書,直至每個人都能把一本書完整地記進腦內。手稿可以燒,展覽可以腰斬,但世上總會有些Book People,在覺醒者的力量足以推動改變之前,默默地以他們的方式抵抗規訓的魔爪。

 


(1) 「我愛我家﹣城鄉生活藝術展」參展人聯合聲明
(2) Alain Brossat 《傅柯/危險哲學家》,第一章
(3) 馬國明 「菜園村抗爭運動揭示香港媒體與時代嚴重脫節」,見《菜園留覆往來人》
(4) Michel Foucault “The History of Sexuality 1: An Introduction”
(5) 石家豪《城鄉展.夭折錄》
(6) 有關文化學者Stuart Hall提出的Preferred/Negotiated/Oppositional readings理論,詳見 “Encoding/decoding” 一文。
(7) 同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