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秉權
2007 / 03 | |
《瞄》 | |
藝術工作者要處理的最重要問題之一,是如何面對經典。經典,既是讓我們從中挹取營養的寶庫,更是誘使我們以種種新舊方式與角度重新閱讀,以謀求新詮釋與新發現,甚至創造出另一別具風華作品的基礎。經典,就是這樣的一個既讓人從心底萌生敬意,又讓人禁不住要跟它對話、玩味,以至渴求超越的客觀存在。
香港藝術的歷史雖然不長,我們也擁有具這樣的經典。《帝女花》肯定是其中之一。幾個月來它先後兩度上演,有趣的是都跟回顧與誌慶這樣的背景相關。由任白慈善基金會主辦、雛鳳鳴劇團演出的粵劇,有慶賀仙鳯鳴成立五十周年的意思。至於香港演藝學院演出的現代版《帝女花》,是學院參加「華文戲劇節」的三個作品之一,多少也有趁總結現代戲劇成立百年的時候,自覺檢視表演可能的客觀意義。
把這兩個《帝女花》放在一起討論,可以清楚顯示出香港劇人在尊重文化遺產的同時,都勇敢地在藝術上有鮮明的追求,要加入現代新元素,讓經典更煥光華,讓現代觀眾可以從多角度賞鑑作品,甚至與作品更深入地交流。兩作品背後顯示出來的認真與努力,都是值得尊敬的;而藝術實踐中達致的得失,則更值得我們深入討論。
雛鳳粵劇版對唐滌生原劇本的整理,其取捨因緣,演出場刊中〈花月總留痕〉一文已詳加解釋。由於改動大都自然妥貼,其精益求精效果彰明可見。加入序曲與過場音樂,雖有與整體風格未盡契合的議論,我也認為無妨一試。但是,最值得商榷者,我以為還是佈景與服裝上的「新元素」。雖然表面看來能令視覺效果更豐富,卻也對戲造成損害,這是得不償失的。
尤其是那逾十級的階梯,雖有增強帝主威勢的效能,但也使演員在上下階梯時步步為營,觀眾也看得提心吊膽。更關鍵的問題是「沒戲」:傳統戲曲的簡約舞台上,上下階梯本來就由演員的身段功架「表演」出來;這兒反其道行之,階梯「物化」了,其上上下下就只落得為純粹的位置移動,既是表演上的空白時段,也妨礙了演出節奏。
再者,由於美輪美奐的佈景與繁富的服裝都要更換,轉場時間便不能不拖得很長了。於是,我們只聽得現場樂師要不住地拖延時間。要不是這樣,戲完全可以在十一時左右結束,現在,至少有三十至四十分鐘是因為換場而虛耗的。過去在戲棚演戲,甚至現代在新光戲院演出,觀眾都可以到外邊去稍休(或者去買油條等小吃),故換景時間長仍可以接受,如今在現代劇場,觀眾就只能呆坐座位上乾等,靜看那些作用不大的錄像變化。
戲本來就在演員身上,不在景。戲曲美學的原則更在於此。因此,粵劇版《帝女花》實在過份措意於佈景與服裝了。當看到周世顯唱「將柳蔭當做芙蓉帳」時以手輕撥那些下垂的綠條,我是有點失笑的。因為,那些綠條不夠美,更因為,這樣的一撥破壞了我多年來對柳蔭的想像。
讓戲集中在演員身上體現,這原則在現代版《帝女花》中卻能鮮明彰顯。鄧樹榮在進入演藝學院任教之後,已先後借導演《菲爾德》和《哈姆雷特》,引領學生在演繹經典之先,經歷一深入咀嚼的過程。這《帝女花》也不例外,但也因而更難!因為,翻新粵劇經典而謹遵舊格局,卻把抒情所賴的「唱」都裁減去了,這便彷彿是自斷一臂!然而,學院一群年輕演員卻把戲演得趣味盎然。這裏倚靠的,不是什麼,而是剝去華麗外衣之後的最簡約的劇場本質,正如導演在場刊中所說的:「從人出發」。一切全在演員的表演。
既然以簡約是尚,於是,我們便要問:從〈樹盟〉到〈香夭〉,八場戲千迴百折,究竟推動情節變化的關鍵是什麼?興亡之慨?離合之情?抑或是殉國留芳之頌?這現代版本緊緊抓住的是「愛情」。〈迎鳳〉一場開始時,是瑞蘭的一段獨白:愛情是什麼?是一見鍾情?但那或只是偶合眼緣;是長相廝守?那或只是有耐性;是生離死別後舊情復熾?但那又可能只是慶幸重逢而已……。這段獨白很重要,瑞蘭是不顧父兄壓力而冒險照顧長平公主,使公主有機會重逢周世顯,從而讓情節得以發展的關鍵人物。在〈庵遇〉、〈相認〉,與〈上表〉、〈香夭〉之間,由這個洞達世情而原則分明的旁觀者來拷問愛情的本質,是使戲更有跌宕,也讓觀眾於情感激揚翻湧之餘稍得冷靜,以深化對作品理解的絕妙安排。
愛情是什麼?是要排除萬難、努力爭取的既自愛也愛人的感情關係。陳敢權的改編特意安排世顯曾兩度冒死罪之險,「偷入瑤池暗睹仙子芳容」,肯定長平是自己所愛,才決意「鳳台求偶」。這是極有意義的一筆,它既使作品較富現代精神,更讓世顯從一開始已樹立力爭愛情幸福的鮮明形象。因此,在〈相認〉一場,他幽幽地對長平說:「你比我幸福,因為有人痴痴地愛你。……那一個眼神,那支持我活下去的眼神,難道永遠不會再有?」都是摧心折肝的語言。由於演世顯的陳健豪把角色把握得準確,於是,無論他是在下舞台跌坐在地上,或者累極無力地在上舞台倚牆痴語,都能把力爭愛情這超越時代的普遍人類意志,一字一淚地扣入觀眾心弦。因此,公主儘管一直拼命唸佛拒情,終也堅持不來,要向愛情投降,喚他一聲「駙馬」而相認。這是極動人的一場!在導演簡潔乾淨的處理和調度之下,改編本的語言和演員的表演,都得到出色的發揮。
本以為可以與公主雙宿雙棲的世顯,因行藏被周鍾父子發現而情勢急轉直下,逼得乘機借公主回朝的力量,要求清帝履行三約,然後決志一同殉國。〈迎鳳〉一場,鄧樹榮充分發揮顏色的符號作用。繼承傳統的紅色舞台上,上舞台白色的兩廂是死亡的所在(兩后便在那裏殉國),一身紅衣(駙馬/生命)的世顯在那兒頹然靜坐,琢磨長平對生命與愛的看法,終於明白為愛而死,愛反會因此而永在,且得最美好的昇華,於是決志隨長平服毒自殺。口琴和結他的現場音樂,在這段戲中也發揮了很大的效果。
〈香夭〉一場以極慢的節奏開始,細緻地放大了人物雙雙赴死的決心。然後是一段熱吻,兩人把積聚多時的愛意淋漓地表達出來,很精準。這一場台詞不多,但把赴死之志寫得、也演得到位。長平說:「我從沒有這樣深愛過,謝謝你,是你賜給我這一生。」以此總結全劇,把「我是誰」、「生命的意義」、「愛情是什麼」等等問題收結得圓滿而漂亮。最後,一段長時間的閉眼靜默之後,猝然間兩人同時倒下。這固然是鄧樹榮排練多時的結果,是演員身體控制和呼吸節奏的默契,是既深情地進入角色卻又抽離地集中意志的完美體現。而在觀眾的角度看,這當然就是兩人服毒同死,愛情昇華至最美的一刻。劇場內的死亡之美、之撼動人心,實在難得一見!
排除戲曲的程式化表演,而為演出創造獨特有效的表演形式。既溝通了內(情感)外(身體),也焊接了新舊。鄧樹榮領導的這《帝女花》版本,在演繹經典的本地藝術驗驗中,寫上了重要的一筆。
討論作品:《帝女花》
演出單位:雛鳳鳴劇團
討論作品:《帝女花》
演出單位:陳敢權改編;鄧樹榮導演
評論場次:2007年1月
地點:香港演藝學院
Username | |
Passwor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