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構「廣東快車」:M+藏品展

作者:梁展峯

發表日期:2017 / 07

藝術範疇:視覺藝術

發表平台名稱:《今藝術》

發表平台類別:出版物

主題:本土經驗的呈現 / 社會事件與創作 / 流派/學派/風格/類型評論 / 場地與空間 / 自選藝評

 

香港博物館M+成立至今,已於舉行各展覧和項目,其博物館大樓最快還有兩年才竣工,重點展覧於是舉行西九龍文化區的小型展廳M+展亭。現正舉行的藏品展「廣東快車—來自珠江三角洲的藝術」,是2013年中國收藏家管藝捐贈予M+的部份藏品。繼去年M+的藏品「M+希克藏品:中國當代藝術四十年」後一年多的現在,M+推出這個珠江三角洲的藝術來「展現了『中國』和全球化概念下多元的文化藝術脈絡。」(註1),不單為中國當代藝術史提供另一個面向,亦再次引起「中國當代藝術與香港」的思考。

 

第50屆威尼斯雙年展在中國當代藝術史裡是一個特別的處境。中國當代藝術於千禧年後已經受國際藝壇所注視和肯定,也續漸被定型,並受藝術市場和更多藏家的關注。中國國家館原定於該屆揭幕,作為中國官方對「中國當代藝術」的正典化,卻因「非典」疫情(SARS)令展覧取消(註2)。同時,第50屆雙年展的主題展首次由總策展人找來11位策展人在主場館舉行多個展覧,成為「展中展」的聯策方式。當時得令的旅居海外中國策展人侯瀚如獲任策展團成員,策劃展覧「緊急地帶」。展覧在討論都市化和全球化之餘,同時展示中國當代藝術的多樣性(參展者包括:旅居海外的嚴培明和黃永砅、建築團隊「非常建築」和香港塗鴉素人曾灶財)。「廣東快車」(下稱:快車)是「緊急地帶」的「展中展」,是侯氏與一眾廣東術藝術家的合作和實驗。在這背景下,「快車」同時包含了中國南方(廣東為本)的體現和一個策展實驗的實踐;作為中國當代藝術的一頁,它展現了1990年代都市化下的藝術面貌;作為藏品,它是一個被收藏的「展覧事件」,乎合M+專注當代「視覺文化」的收藏策略。

 

各地博物館時會重構(re-stage)歷史性展覧,卻常被批判其價值和必要性(註3)。除了歷史意義,策劃是次「重構」展的皮力強調要通過展覧『令人感到記錄和保育當代藝術作品刻不容緩,「當代」正轉瞬即逝。』(註4)他指出在「重構」時有要保留四個方面:1)藝術家最早想做甚麼 2)在當年雙年展裡實現到甚麼 3)2003年(雙年展)之後剩下甚麼和4)要復原到甚麼程度。(註5)

 

2003 vs 2017

 

皮力認為「快車」『展現了「中國」和全球化概念下多元的文化藝術脈絡,並預示中國藝術開始從強調「中國身份」轉向介入生存現實』。(註6)從「快車」的成員來看,「廣東快車」反映了1990年代中國(和亞洲)裡新興的藝術社群的單元:1)替代空間 和 2)自我組織。在2003年雙年展裡,90年代初以開拓非傳統藝術形式(如:行為和攝影)的「大尾象工作」成員徐坦與金江坡合作網絡直播節目《嗨!你看到了嗎?》;存在於千禧前後以分享和交流海外電影和本土的獨立電影的「緣影會」放映其反映鄉郊小村都市化的錄像作品《三元里》,兩者概括了廣東藝圈裡「自我組織」在不同時段對開拓藝術語言的衝勁。當年雙年展裡,「博爾赫斯書店」創作概念書店《博爾赫斯書店—世界書店:不確定的過去》,展出90年代開始出現的繙譯文學,巡迴放映楊勇的幻燈片《浮光掠影》,讓沙業亞設計書枱和坐椅以展現一種的新舊碰撞的室內陳設,呼應「博爾赫斯書店」集出版和藝文場所的書店模式。以商業畫廊模式運作替代空間的「維他命藝術空間」創作《主場/客場:現實迷宮》,通過商業贊成促成在雙年展現場和深圳萬科東海岸的樓房工地裡作平行展覧,並舉行網絡直播。這兩個自負盈虧且具雙線功能的空間都體現了在大陸獨特的文化經濟環境下催生的機構文化。今天展亭裡的「快車」重構「博爾赫斯書店」的概念店,按當年的照片記錄及藝術家的指示分別重製桌子和椅子,店中書櫃則經修復和清理後再次展出。馮倩鈺《難產—表皮病症》和段建宇《藝術雞》給保留了當年雙年展後未被損耗的,沒有完全復原,只修好手上有的並在展亭裡展出。陳劭雄的《花樣反恐》給完整修復,保存了原來的外型和玩味。林一林的《溫床》按他原初意念用上灰磚,別於在當年雙年展因運輸和經費所限而用上當地紅磚。對此,皮力認為『博物館不會隨便用「reproduce 藏品」這種權利』(註7),要為保留和展現藝術品在不同時期的狀態作考慮。

 

筆者在2003年於「快車」的佈置期間和開幕後都有參觀。從地上的麈土、牆上臨時打印出來的文字解說和展品標題來看,彷彿展覧在開幕前後依然是「佈展進行中」。主流媒體與觀眾依然期望在海量的雙年展展品中尋求奇觀和精準的訊息。「緊急地帶」於是難免被評為雙年展主題展的「低點」(註8),把「市集」般的展覧空間佈局視為「雜亂」(chao)(註9)。皮力指出「快車」「代表了一種新的展覽形式 ...... 是應對全球化展覽網絡的即興策略」(註10)。雖然「快車」的策展「活力」不免讓「幾個調性不同的的作品卻也因此受到忽視」(註11),但當策展和展品作為整體又強列流露一份日常生活理論中的「戰術」(tactics)(註12)實踐—以個體行動靈活地抵抗大社會的規訓機制,呼應著侯氏希望以「多樣性」來表達中國當代藝術的意圖。(註13)2003年在雙年展的古老紅磚建築裡,「快車」的長形展覧空間給建構成「一組街道骨架和過街天橋」(註14)。今天在潔白的展亭裡,縮短了的街道骨架和過街天橋圍著梁巨輝的《城》,原來一條「街道」的意像彷彿給轉成一個「小村」,陽光從展亭窗外射入,讓展亭內更見潔亮整齊。皮力希望「保留原來(2003年展覧)很rough的感覺」,期望通過很多錄像展品的聲音,讓觀眾聽到「街頭的聲音」,以木製的六角形巨㙮暨錄像裝置《城》放在展亭的中間,既像浮屠又像巴別塔,標誌著一個城市的新、舊、精神和世俗的交疊,加上《博爾赫斯書店—世界書店:不確定的過去》的隨機即興的陳設,以突出一種「roughness」。今天在展亭裡,牆上的展覧簡介側放有鄭國谷借出的當年展場設計的模型,與展亭現場佈局做了一個對比。更多今昔展覧佈局和展品呈現的對比和狀態,則精要地記述在展亭的展覧小冊子裡。

 

「廣東快車」香港終站

 

策展人侯瀚如把曾在蘇格蘭格拉斯哥經常光顧中式快餐店的店名「Canton Express」作為他後來與廣東藝術家合作項目的名字(註15)。他把它繙譯成「廣東快車」卻不是「廣東速遞」,期後它的意義隨時間而衍生和解構。項目初見於2002年的韓國光州雙年展裡;2003年在威尼斯雙年展中「緊急地帶」展覽裡,經侯氏與眾藝術家討論後,再由鄭國谷主理展覽空間的設計和執行。讓「快車」於2003年威尼斯雙年展內得以贊助者之一張頌仁先生,於2004年其香港漢雅軒舉行「逗留香港」;策展人楊天娜於2006在北京唐人畫廊策畫了「累積:廣東快車下一站」。兩展強化了「快車」作為中國廣東的當代藝術的代名詞。「快車」作為一個展覧項目的號代,當中包含侯瀚如的策展意念、對廣東藝術、當代藝術的文化多樣性以及對城市化的關注,這些都給延續到2005年侯策劃的廣州三年展的策展意念裡。「快車」當年曾「逗留香港」,今天「快車」部份卻以香港作為「終點站」。「快車」與香港的關聯是否真的變得更密切?皮力強調展覧檔期很早已定好,沒有刻意排在慶祝香港回歸的七、八月(註16)。不過M+的藏品及其展覧跟香港的關係一直是評論焦點之一(註17)。當以「廣東」、「快車」之名的展覧由香港未來最大型的視覺文化博物館舉行,並為永久館藏,「快車」的展覧名字和對香港的意義難免變得瓜田李下。皮力想「通過文獻和訪問展示這個展覧跟香港的關係 ...... 從而折射出我們對全球化和都市化從過去的樂觀想像到現在的質疑的思想轉向。」(註18)。當然「香港」一直是策展人侯瀚如對全球化、都市化和文化混雜的喻體(註19),不過在展亭裡播放的訪問錄像,藝術家的對答都提及了廣東文化或各自的藝術與香港的流行文化的影響或藝術圈的連繫,都似乎是香港與「快車」的隱性關聯。緣影會的歐寧和曹斐在1990年代都經常來港尋找各類電影影碟(註20)。林一林在街頭的行為和劉珩對南沙區大量出口混凝土原料而影態生態的關注,無不連繫到香港都市的發展和文化。展亭中最能展現香港與「快車」的關聯是展牆上的「珠三角藝術概念圖」。此圖以侯瀚如早年關於「快車」的概念草圖為基礎,由侯瀚如、亞洲文獻庫和M+發展出一個聯繫不同歷史事件、珠三角內的藝術機構、展覧和的概念詞的關聯圖。當中的「歷史事件」類直接關乎香港文化和經濟發展,「藝術機構」類體現了「快車」裡反映的新興藝術社群的單元(替代空間和自我組織)一直在粵港平行發展。

 

在310平方米多的展亭(比當年雙年展展場少一半以上)裡要展出「快車」不同時段的面向,實在既複雜又富挑戰。在展亭裡展出復修的藏品和少量文獻,M+與亞洲藝術文獻庫合作把過往相關的出版物展示於文獻庫圖書館內專架上,並在外租用影院放映相關電影項目。相比於海外歷史性展覧的重構,「快車」的重構不在於(亦不可能)重現「當日」,而是展示歷史片段的併合,讓「快車」的意義得以衍生。

 

 

註1:「廣東快車」展覧小冊。(香港:M+),2017,頁4。

註2:中國國家館於第在51屆舉行,但永久館址也延至第52屆才落實。

註3:Laura C. Mallonee. ‘Why Are There So Many Art Exhibition Revivals?’ (11 August, 2014.)https://hyperallergic.com/138834/why-are-there-so-many-art-exhibition-revivals/

註4:同上註1。

註5:電話訪問(2017年7月。)

註6:同上註1。

註7:電話訪問(2017年7月。)

註8:Ratnam, Niru. ‘50th Venice Biennale – Various Venues’ (10 September, 2003.)

https://frieze.com/article/50th-venice-biennale-8

註9:Searle, Adrian. ‘Stop that Racket’ www.theguardian.com/artanddesign/2003/jun/17/artsfeatures

註10:同上註1。

註11:余小蕙:〈侯瀚如「緊急地帶」〉,《今藝術》(台北:典藏藝術家庭出版社)。2003年 7月號, 頁63。)

註12:參考:de Certeau, Michel. 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 (1980)

註13:侯瀚如:〈街壘:大尾象工作組〉,《廣東快車》。(湖南:湖南美術出版社),2003,頁66。

註14:同上註13,頁118。

註15:Hanru, Hou. ‘Canton Express’. Yishu: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Art. (Taipei: Art & Collection Group) 2004. Volume 3, Number 1, March. p.16.

註16:電話訪問(2017年7月。)

註17:陳奉京:〈「廣東快車」從威尼斯開到西九 你會看到什麼風景?〉(2017年6月25日)

https://www.hk01.com/藝文創意/100384/-廣東快車-從威尼斯開到西九-你會看到什麼風景-

註18:電話訪問(2017年7月。)

註19:1996年侯瀚如先生為約翰尼斯堡雙年策展,以香港及其回歸為例討論後殖、全球化和都市化的議題,並以「Hong Kong etc.」為展覧名字。

註20:歐寧先生至今仍然與香港不同社運和文藝社群有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