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t Them Free 這裡加一點自由,可以嗎?——兼談對香港話劇團新任藝術總監的期望

作者:張秉權

發表日期:2008 / 05

藝術範疇:戲劇

發表平台名稱:《瞄》

發表平台類別:報刊

主題:本土經驗的呈現

 

香港話劇團最近接連推出的三個戲《我愛阿愛》、《家庭保衛隊》和《這裏加一點顏色》,雖是由不同的編劇與導演擔綱,但不約而同地都以家庭為題材,都以夫妻間的隔膜為焦點。這個現象很值得思量。一方面,因社會、經濟與價值觀念的變化,婚姻制度早已受到深層的衝擊,家庭的糾紛與吵鬧,在我們的身邊既是無日無之,因家庭破碎釀成的悲劇在報章上也屢見不鮮。單親的或兄弟姊妹分屬不同父母的家庭,已漸漸不是少數。以上三個戲分別是由杜國威、司徒慧焯和梁嘉傑,與余翰廷編劇。他們的年齡不同,生活與藝術成長的背景有別,而同樣都來探討這個題材,則這問題在現代社會中之值得關注,可見一斑。

 

另一值得思量的要點,是這題材和劇團定位的關係。香港話劇團是本地的龍頭藝團,《我愛阿愛》和《家庭保衛隊》分別在大會堂和藝術中心的劇院上演,場次都在二十場左右,都是劇團年度的重點劇目,《這裏加一點顏色》雖然是在話劇團的黑盒劇場演出,但也連演二十場,因此,對票房壓力的關注,可能是藝術工作者在創作過程中不可避免觸及的問題。這種關注或許對題材選擇沒有什麼決定性的影響,但對怎樣處理、作品最終會帶給觀眾怎樣的訊息……,這些較仔細而微妙的考慮,是否會起一些作用呢?這倒是叫人感到興趣的。而剛巧,這三個作品提供的較正面結局,也真能提供我們進一步思量的空間。

 

《我愛阿愛》的情節很別致:年邁的老爸(黃先洸飾)忽然告訴子女,說要跟年輕的傭人阿愛(陳照莉飾)結婚,阿愛並且已懷有他的骨肉。這就在子女之間釀成風暴,他們有猛烈反對的,有不置可否的,但對老爸和阿愛之間是否有真感情,與那待產的孩子是否真的是老爸骨肉,泰半都頗持懷疑態度。而杜國威的聰明處正在於沒有迴避這個焦點,更索性把問題擺到戲上來,讓老爸傷心地問:這重要嗎?真的,這孩子是誰的真的重要嗎?只要當事人認為「是」,只要當事人視這結婚這孩子是他們真正喜歡的選擇,儘管是子女,又有何置喙的餘地?

 

戲雖以老爸的結婚貫徹始終,但最著力的其實是女兒(潘璧雲飾)和女婿(潘燦良飾)這一對。他們結婚多年,感情早已給瑣碎而忙碌的生活磨蝕、沖刷、淡化,而蛻變成為家常日用,甚至是包袱。最親密的兩個人異化成為勢成水火的冤家,是現實中常見的事例。那段感情的確曾經存在過,那確乎是兩個人之間最寶貴的美麗回憶。它甚至還開花結果呢 —— 這就是家庭與子女賴以成就的核心。可惜的是,都渺遠了!感情就像一團火,在不知不覺間成焦成燼之後,它橫在兩個人之間不但沒有溫熱,甚且會教人厭煩。但基於那少許回憶和多年的生活習慣,基於種種顧慮,基於子女、親友、社會輿論等千絲萬縷的現實網絡,這個「厭煩」不可能率爾甩掉,相反的卻必須每一天都面對。因此它就是個包袱!而這也正是社會上這麼多人由愛變恨,由鴛侶變怨偶的歷程。可見這是個非常值得寫的重大問題,杜國威以這一對為全劇焦點是很好的選擇。由於他沒有把兩人的關係從一開始就寫得很糟,早就埋有轉圜的餘地,也由於兩位演員都演得細緻準確,因此,夫婦在揭盡彼此隔膜之餘,最後互相諒解,願意努力重建關係,還是非常自然的。

 

杜國威的戲常勝在肌理豐富,《我愛阿愛》中還有另外兩對。旭伯(孫力民飾)和六姑(秦可凡飾)這一對是喜劇點染,劇本的安排和導演(傅月美)的處理都恰如其分。但是,立德(辛偉強飾)和如潔(林小寶飾)這一對,就嫌處理得比較一廂情願了。老爸的小兒子立德因失戀之痛太深而不敢再闖情關,幸得如潔熱情相待,故感情頗有發展,在戲終了的時候,明顯地讓人有美滿發展的期待。其實,依角色的性格塑造看,立德這次重蹈失敗覆轍的可能理應不低,至少,他遇到的困難會不少。而現在,這些負面的可能似乎都給輕輕處理掉了,這多少使人有勉強之感,演員較誇張的表演更強化了這種勉強的感覺。

 

《家庭保衛隊》是個原創音樂劇,司徒慧焯兼任導演。作曲、填詞的是鍾志榮,編曲張兆鴻。我很欣賞這戲的講故事方法。正如前文說的,現代社會中家庭的分崩離析早已慣見不鮮,本劇乃別出心裁地創造出「家電世界」這陌生而親切的另度空間,作為現實世界的對照與錯疊:戲開始時是風爺爺(周志輝飾)正經八百地教訓舊電視機不應冥頑不靈,毫無反應,否則他會把它丟掉,使它淪落至與其他電器同一下場。這樣的開頭實在奇想豐富,也甚富情味。

 

從這老而無用、時不我予的感慨出發,風爺爺深感獨居寂寞,乃想挽救下一代早已瀕危的家庭關係。於是他安排自己假失踪的意外,而讓兒子、媳婦、孫兒、女兒等先後出現。情節表面上固然是他們努力尋找老父,但其實更是展現他們的不同性格,並在尋父過程中修補彼此的關係。他們不能再視對方如不見,他們必須互相合作,團結一致,共同消滅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隔膜。承接戲開始時的狂妙想法,編導讓一干人等全副武裝地奔赴戰場殺敵,他們要保衛家庭,而破壞家庭的敵人,卻原來就是自己﹗

 

戲的設想很有趣味,戲中也不乏奇趣動人的片段。以音樂劇的形式講故事,除能讓演員有更大的表演機會,更使戲的浪漫元素得到進一步點染,故而使人物的正面轉變較容易叫觀眾接受。

 

不過,也只是「較容易」而已。要情節真能自圓其說,歸根究底還得倚靠人物自然合理的發展。然而,這正是《家庭保衛隊》的不足之處。它的上半場雖則因劇場元素豐富而生氣勃勃,下半場就明顯轉弱了。關鍵處是它在情節上早已內置了保衛必然要成功,而這成功又必須在下半場某一個場次出現。加上現在的音樂歌唱部分基本上只是劇情的強化和點染,並未能強力地推動情節或刻劃人物,因此,戲在「唱」與「演」之餘,能投放在人物刻劃的空間其實是不足的。也因此,一家三口在諸多繁雜的包圍中,最後都能衝破隔膜,重新肯定夫妻父(母)子關係的一場,就不免過分粗率了。分飾丈夫、妻子和兒子的潘燦良、馮蔚衡、劉守正等都是演技很好的演員,但在處理那段戲時都不無勉強之感,看來明顯就是劇本的問題。因為戲早已預設風爺爺那挽救家庭的計劃一定會成功﹗

 

至於《這裏加一點顏色》,是由香港話劇團和劇場工作室聯合製作及演出的作品。余翰廷編導的這個戲,同樣表現夫婦的感情危機,而在風格上更多的是強調劇場元素的符號意義。高翰文和潘璧雲飾的一對夫婦,念念不忘已死去五年的孩子,但彼此卻欠缺溝通,生活模式早已由「相交的」變成「平行的」。由於感情上的失落,丈夫以北上大陸作逃避,而妻子則習慣自言自語,甚至幻想出並不存在的朋友。他們的女兒由於寂寞,渴望能夠有人可以溝通,結果跟肯與她溝通的男人有了身孕。這對夫婦的感情最後能有改善,催化的動力來自小姑Neil。Neil曾經小產,又跟丈夫鬧離婚,在重重打擊之下,她希望回到老家,開開心心地產下腹中孩子。然而由於種種情緒上的起伏,她曾有把胎兒打掉的想法⋯⋯。

 

很明顯,「孩子」在這個戲佔有最重要的作用,它和劇名的「顏色」(天藍色便是希望的意思),和視覺效果上的雲狀燈罩(燈罩往上升便成了天空上的白雲)等相契合,成為理解作品意涵的符號。整個戲的符號其實不只這些,一些次要角色也大有構建不同符號的作用。由於戲的符號性較強,甚至是過強了,人物的血肉反較欠缺。吊詭的是,過強的符號雖使夫婦最後的和解不夠感人,但總算不會在理念上說不過去。

 

香港話劇團這三個作品都以家庭危機作題材,情節上同樣都以危機得解決告終,在風格上分別具有老練、狂放與超脫的特點。就效果論,《我愛阿愛》雖有小疵而處理得最好(故云「老練」),《這裏加一點顏色》藉符號處理而使困難避重就輕(故云「超脫」),問題最大的倒是《家庭保衛隊》了。然而,我這裏想討論的,還不是個別作品是否成熟的問題,而是本文開首時提到的劇團考慮。我的猜想是:因編導老練與否做成作品的成績高下以外,這裏是否也跟主流劇團對觀眾心理的過分照顧有關?一般觀眾都有追求大團圓的願望,都願有情人終成眷屬,都願善有善報,都願福有攸歸,都願主人公在諸般考驗後可以渡盡劫波,修成正果。這種「善與人同」的良好願望在華人藝術中可能尤其明顯,中國古典戲曲有沒有悲劇的討論,也跟這個有關。既然觀眾大都有這個期望,劇作者包括編劇和導演,要讓大家得到觀賞的滿足,因而傾向讓戲有個圓滿結局,也就可以理解了。

 

可是,這種「主題先行」的選擇假若是有意為之的話,無疑是有問題的。從結構上說,戲劇既是佔有「時間」的藝術,在終結的時候當然要在情節上有個交代,讓作品在組織上有較完整的發展,也使觀眾在心理上有個踏實的「審美」滿足。但是,這個結構上的合理結束,絕不等於現實上的「大團圓」。觀眾進入劇情後,既熟悉了角色,既關心角色行動的結果,則上乘的作品,應是能照顧角色的自然發展。一切角色當然都是作者所創造,然而,一旦角色給創造出來,便應擁有自己的生命,擁有自己的行動軌跡。作者過分干預,使角色在關鍵時期只淪為作者意願的工具,便有損作品的力量了。我當然尊重編劇與導演們的選擇,但就演出所見,讓立德仍然在情關外猶豫不決,讓家庭保衛隊鎩羽奔逃,在角色發展上可能更見自然,在戲劇發展上也可能更具效果。

 

這是香港話劇團藝術總監面臨更替的時候。毛俊輝長於演與導,多年來也集中於提高演員的表演技巧,又成立「二號舞台」以創造更多表演的可能性。即將接任的陳敢權長於編劇,他自應對角色與作者的關係更為關心。年前的《周門家事》(後改為《雷雨謊情》),《雷雨》中的不同角色即跳出來和劇作者對話,張揚自己的獨立意志。秉承這樣的背景,讓劇團不同作品中的角色擁有更大的行動自由,發展自己的生命軌跡,他是否會更為敏感?

 

討論作品及場次:

討論作品:《我愛阿愛》、《家庭保衞隊》、《這裡加一點顏色》
演出單位:香港話劇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