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的一面鏡子

作者：佛琳

 

雖然近年來我有觀看「非常林奕華」的大部分作品，但卻不知原來《張愛玲，請留言》已是林奕華第四次排演有關張愛玲的舞台劇（前三次分別是《心經》、《兩女性》及《斷章記》），可見林對張似乎有一份獨特的情意結。

 

究竟林奕華為何會對張愛玲如此好奇?

 

《中國現代小說史》作者夏志清曾於《張愛玲的小說藝術》序文說：「她的小說都是非個人的，自己從沒有露過面，但同時小說裏每一觀察，每一景象，只有她能寫得出來，真正表達了她自己感官的反應，自己對人物累積的經驗和世故。」我想張愛玲的「真我」可能真的從未在其小說出現，但她對傳統中國社會男女兩性的角力，卻有獨到而惹人共鳴的觀察。林奕華的觀察力絕不比張愛玲薄弱，尤其林經常站於中性的角度，嘲弄男性的自卑和自大，戲謔女性的貪婪和純真。因此，由林奕華擔任逐步揭開張愛玲面紗的舵手，似乎真的最適合不過。

 

割裂的情節，嫻熟的演技

 

果然，林奕華沒有讓觀眾失望。他以電視節目《一筆Out消》記的遊戲形象貫串《張》劇，於開場一百條問答題當中，把張愛玲一生分作成長期、創作期及離開期，從而令觀眾可以在一問一答的簡單對應中，扼要概括地了解張愛玲生平的重要事迹。接著下來，林奕華透過割裂的情節及舞台意象，借著丁乃箏的嫻熟演技，把張愛玲的個人遭遇以及筆下作品，層層疊疊地呈現於觀眾眼前。觀眾於短短十多分鐘的篇幅，可見張愛玲幾個短篇的合成體，例如《茉莉香片》的輕柔沏茶、《封鎖》的電車情緣和《阿小悲秋》的電話遊戲，以至於一位男演員站在舞台遠處，既似張的首任丈夫胡蘭成，也似《傾城之戀》的范柳原般，與丁乃箏遙遙相望。除此之外，丁乃箏被黃大徽及伍宇烈兩位舞蹈員，以魔法般舞弄而游走於成熟的華衣美服和樸拙的粗布校服之間，繼而讓觀眾看到張愛玲年輕時如何被父親禁閉起來。往後丁乃箏不斷高呼「放我出去」，也像是要求中國傳統社會的壓制把張愛玲「放出去」。

 

憑藉邁克的文本和胡恩威的舞台裝置，《張》劇繼《萬惡淫為首》之後，成為林奕華近年來具有最濃烈舞台藝術手法的作品。再加上葵青劇院的高科技舞台，張愛玲的形象在觀眾面前不斷既遠且近，正如真實世界中的張愛玲一樣，永遠叫人難以捉摸。演出下半場雖然減少了運用語言，也即是張愛玲的原著引文也削減了，但在胡恩威設計純熟的懸掛布景及錄象投影之內，張愛玲筆下的「傾城」及「危牆」，以至所謂中場休息的「死生契闊」，都再把張的混濁紅塵世界觀，立體化地展現於觀眾面前。至於演出末段，於流年逝水的錄象中，在懸掛布景上呈現年華老去的張愛玲照片，既讓觀眾追憶該位絕世才女，也令觀眾沒有親睹殘酷的現實全貌，這全都是林奕華精心計算的舞台成果。

 

丁乃箏是鄭裕玲？是張愛玲？

 

總括而言，林奕華以專業演員丁乃箏飾演張愛玲，並採用了不少舞台技法來呈現張的文字，這搬演效果都十分成功。然而，《張》劇的另一個層面，就是運用了現代電視節目《一筆Out消》，或說是借用鄭裕玲這個深入香港普羅大眾民心的女性形象，向觀眾引來現代男女對於婚姻、家庭、權力、責任等生活觀感。現在看來，每一段有關《一筆Out消》的遊戲場面，在發揮諧趣戲謔的效果的同時，亦能對個人權力和自省能力作出一定的諷刺。尤其是舞台上「鄭裕玲」的君臨天下形象，對比張愛玲以文字駕馭世界，雖然是兩個生活於不同時代的摩登女性，但都有相互共通之處。不過，林奕華一直認為現代的摩登女性，往往是由傳媒或各種客觀環境因素所刻意製造而成（見演出場刊的學校巡迴講座記錄），從而反證年輕人更應建立獨立的思維方式，追尋各種既定價值的背後理據。對此我並不反對，正如林奕華所說：「張愛玲的作品是鏡子，她反映的並不需要你成長到某個階段才明白，表面上她說的是愛情，實際上她是談論人的文化，而這個演出，就是希望可以帶出這個訊息，讓大家思考對男女和孤獨的態度。」（《張》劇場刊第三十三頁）事實上，不少研究者都認為張愛玲的小說存有不少有關鏡子的意象，例如《金鎖記》以鏡子分隔曹七巧的十年光景，《紅玫瑰與白玫瑰》佟振保於鏡子看見自己流下男兒淚。故此林奕華將《張》劇歸納成一塊整體的鏡子，讓看官從不同角度，自由地觀照自己的生命，這完全是有理可依的。不過，我始終認為《張》劇既以《一筆Out消》穿插其中，而丁乃箏同時飾演張愛玲與鄭裕玲，那麽在個別環節之中，丁乃箏應該以一種更抽離的第三者狀態，就像林奕華這幾年來的學生作品一樣，用表演者的身份引領觀眾直接審視有關男女的生存問題。以第六場的飯桌場面為例，丁乃箏究竟是以鄭裕玲的角色，抑或以她本人的角度，批判各飲食男女的道德價值觀？若是前者，於全劇中有重複之嫌；若是後者，則未見有更明確的立場。

 

《張》劇具有高度的觀賞價值，但鏡子裏若非單純反映張愛玲與鄭裕玲的角色，而摻進一些林奕華慣常的無情鞭韃，這便更能讓觀眾去認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