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三闋 Go!

作者:朱琼愛

發表日期:2016 / 07 / 30

藝術範疇:舞蹈 / 文學

發表平台名稱:《明報》

發表平台類別:報刊

主題:香港原創/新作/藝術家或作家評論 / 自選藝評

 

八月初上演的《紅樓.夢三闋》,毫無疑問是香港舞蹈團三十五周年舞季節目中最具野心的製作。以《紅樓夢》為起點,但卻不是用舞劇形式展現,而且參與創作或演出的都是各自藝術範疇內的頂尖人物——三位主創人為舞團藝術總監楊雲濤、著名編舞黎海寧和劇場導演何應豐,台灣著名舞台服裝設計師林璟如,本地京崑名家鄧宛霞、資深劇場演員梵谷、琵琶演奏家林灒桐、音樂人龔志成等等,不同背景的主創人(現代舞、劇場)對舞者不同的要求,演出的設計讓觀眾上下半場處於不同的位置去體味三段舞等等,在在都是嶄新的嘗試,而且對舞者以至觀眾都有一定挑戰。

 

這樣的安排反映了舞團穩中求突破的決心。而舞團藝術總監楊雲濤也說,舞團的目標應是反映香港傳統現代兼備,中西並存的特色,因此在傳統民俗舞和大型舞劇以外,會拓展更多不同的創作可能;一方面希望拓闊舞者的眼界,讓他們跟不同的創作人合作和學習,不論日後表演還是走編舞路,可以多些選擇和發展;另一方面亦可讓觀眾認識到舞團的多元面貌。

 

楊雲濤選了《紅樓夢》作為基礎,相信跟這部經典詮釋空間廣闊,可供發揮的地方很多有關,這一百二十回的經典小說,說的又豈只寶黛釵的三角故事,現在的三闋紅樓夢,由排練到內容,相異中又相互補足,各自獨立又互相串聯。近兩個月的觀察下來,不論對舞團或是舞者,我相信這已絕不只是另一台演出而已。

 

未來夢:何應豐《假語村內一塊石頭》

 

創作名單上看到何應豐的名字,既不意外又意外。不意外,因為當代藝術創作,早已不再限於類型框框,引進不同媒介創作人進行撞擊,已是平常事。意外,是因為沒想過香港舞蹈團會這麼夠膽嘗試。何應豐的劇場創作模式和工作坊方法,並非主流,在香港也是自成一格——不汲汲於推出製作,很着重表演者的身體探索。他去年起,在「流白之間」這小型獨立表演空間「駐場」,定期舉辦工作坊,據悉參加的不僅年輕的劇場人,資深的,甚至其他藝術媒介的也有。

 

聽過不少關於他的工作坊方法,今次終於有機會見識。儘管一開始解說了故事梗概,但他不急於「排練」。初期的工作坊叫舞者寫毛筆字、繪自畫像、又或者述說喜愛某個雕塑的原因,分享自身的故事,再以舞蹈呈現。要的,是舞者的自我挖掘,在動作中如何表現和放置自己,在角色與真我間如何拿捏。他又強調要聆聽別人的故事,在思考自身的處境的同時,也是留意與他人的關係。說到底,是由人出發,再去思考演出的狀態。何應豐不諱言劇場於他是個修行的地方。

 

何應豐追求的是舞者「我」的存在,當下性和回應他人的狀態——因此林灒桐的琵琶演奏和梵谷的吟誦,都是即場即興的。這種工作坊模式,有份演出的舞者都異口同聲說跟慣常的排練方式有異,即使曾與不少戲劇或舞蹈創作人合作的也說未遇過。因此,工作坊或排練期間,花了不少時間在相互的理解之上。我看到對舞者確是很大的挑戰,有舞者也直言對他們的衝擊很大。雖然過程痛苦,但我看到舞者的專業與堅持,嘗試開放。最後看排練也見到突破。

 

這些討論和看似無關主旨的遊戲和練習,對舞者將來固然受用,但原來與這次演出也有所契合。何應豐認為曹雪芹出色的地方是他寫了眾生,各色人物,但並沒有作出批判,只是讓讀者感受到不同角色的獨特性,當時社會時局。《假語村內一塊石頭》明顯呼應了曹雪芹甄士隱及賈雨村的諧音技法。而場景在熟悉的年份「2047」,大家可以各有聯想,假語村內的居民面對異象與頹壞的家鄉,被模糊了臉孔,一式一樣的村民在追尋答案時,怎樣展示自我又而保持與大眾一樣。這是他要追求的,也是最近一次觀看排練給我看到的,各人的獨特性和一致性。

 

往日夢:黎海寧《夢未完》

 

剛於去年改編了馬奎斯名作《百年孤寂》為舞作《孤寂》的黎海寧,這次只抽取了《紅樓夢》的第五回,嘗試重構預示了的十二金釵的命運。她以賈府戲班十二優伶為骨幹,挑選了七女五男的舞者,分演十二金釵和賈寶玉。

 

黎海寧是本港數一數二的編舞家,跟這一批香港舞蹈團的舞者也是第一次合作。儘管與平常排練也有不同,但始終是編舞,舞者相對來說較易適應。看她排練《夢未完》,她一開始也是給舞者很多功課,可以是一段《紅樓夢》的文字,又或者一些處境給舞者去揣摩。舞者根據這些材料去創作動作,然後展示給她看。這時,她便會指示舞者作這樣或那樣的調整。在她心中,其實已有一定的結構和框架,舞者的動作是為她提供素材。觀察過程中,叫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簡單直接,要或不要是非常清楚。另一樣是她對音樂的敏感與把握,她常常會告訴舞者準確出入場的時間。對於舞者的動作,她覺得是中國舞或是現代舞的並不重要,她是因應情緒或角色心理狀態而取捨:同樣是寶玉與紅顏知己的雙人舞,他與晴雯和他與秦可卿的動作要求,便很不同。

 

十二金釵的命運,其實就是女性的命運。黎海寧認為今天來看,也還有相關的地方。既然背景是戲班,她邀請了本港京崑名家鄧宛霞參與演出,唱了一段紅樓夢和全新寫曲的《枉凝眉》。鄧宛霞雖然只出三場,卻很有點睛的作用。

 

記得滿以為第一場排練看到的,是序幕。黎海寧後來告訴我,那其實是最後一場。當她把演出順序排出來時,整個感覺便出來了。

 

當下夢:楊雲濤《白》

 

《紅樓.夢三闋》中,除了自編自跳的獨舞《白》外,楊雲濤也會參與何應豐一段的演出,觀看的工作坊或排練,即使工作坊未必全程都在,但每次都會出席,並參與練習。至於自己的獨舞排練,總是下午四時後,那一間排練室有空便進去排練。

 

在《假語村》,他是身穿官服,家長/統治者般的人物。在《白》,他就是自己,表達對自己當下的看法——就因為演出是抒懷,他決定「復出」,自己親自演繹。而《紅樓夢》的結語「大地白茫茫一片真乾淨」,他顯然甚有感覺。當下的楊雲濤,說看《紅樓夢》,覺得曹雪芹以過來人的方式來提示我們,在講生命的本質是什麼,對擁有的一切,要小心,因為當努力達到時,不一定是你想像的。

 

《白》跟《紅樓夢》的關係,大家入場欣賞時可自行研判,但《白》更似是楊雲濤人生歷程的一個小休,讓他停一停,追求一點的澄明,也是他給自己的一個挑戰吧。看他排練,很像一篇私日記,在瓊英.卓瑪天籟的歌聲和斷續的日記片段中,楊雲濤以簡潔純粹的動作,邀請觀眾分享他當下的感悟。——「有時候特別的想要給自己留一點時間來靜靜地思考,畢竟時間是不會停留的,只有文字能代表着它作停留狀。」

 

別有心思的布景及服裝設計

 

三個作品各自獨立,但在香港文化中心的劇場演出,主舞台布景須能三個合用,又能符合《紅樓夢》這主題。身兼布景設計的何應豐便巧妙地設計了一個大觀園般的框架,把觀眾分為上下兩組,上面的俯瞰下面舞台的演出,下面的觀眾則猶如置身大觀園內,而且規定上下半場觀眾必須互換,務令觀眾得到遠近兩種不同的觀舞經驗,也隱喻了演出宏觀及微觀地反映了這部經典小說。

 

服裝設計林璟如亦為「未來」、「當下」及「過去」設計了不同主調的服裝:《假語村內一塊石頭》以灰色為主,襯以一條紅線隱喻血緣;《夢未完》中,優伶未上場以米白色為主,上場後各人再配上不同顏色的配飾。《白》也是以素色為主。

 

《紅樓.夢三闋》不論創作內容或形式都別出心裁,希望能為香港舞蹈團一新形象,讓觀眾甚至舞團自己看到不一樣的可能。

 

討論作品及場次:

討論作品:《紅樓.夢三闋》
演出單位:香港舞蹈團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