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洛楓
如何將「戲劇」化成舞蹈與形體劇場?怎樣讓「對白」變成無言狀態?去除了話語和情節後的故事如何開展?人物怎樣剪影?擅長簡約美學風格的鄧樹榮跟向來重視純舞肢體動作的邢亮一起合作改編曹禺的劇目,到底會能迸射哪些異樣的火花?尤其是曾經看過鄧樹榮近年前衞而精練的《泰特斯》系列和《打轉教室》,也看過邢亮講求空間與線條組合的舞作《沒有主義》和《六度》,我對《舞.雷雨》的演出更充滿懸念;當然,這不鄧、邢的首度合作,2009年他們以華麗炫目的舞台裝置改造了任白的經典《帝女花》,祇是《帝女花》仍有言語(甚至過多),相對而言《舞.雷雨》是「無言劇場」,難度更高,但質感更精純豐厚。
悖逆倫理的黑暗人性
《雷雨》寫於曹禺二十一歲的時候,1933年正式發表後即嬴得茅盾「當年海上驚雷雨」的讚嘆,故事講述名門望族的周樸園年輕時跟下人侍萍越禮私訂終身誕下兒子周萍,後侍萍被逐、尋死不果、再改嫁他人和誕下女兒四鳳;而周樸園也順應門楣的要求娶了年輕的繁漪為妻,但繁漪不堪丈夫的冷待,轉而勾引繼子周萍發生不倫關係;及至四鳳到周家為婢,周旋於周萍、周沖兄弟之間,當母親重臨舊地才發現兒子周萍竟與自己同母異父的妹妹四鳳私通成孕,晴天霹靂之下四鳳與周沖因觸電而亡,周萍負疚吞槍自盡,留下陰森大宅在狂風亂雨之中搖搖欲墜。這是一個非常前衛、大胆和悖逆倫常的故事,曹禺切入人性內心深層最黑暗、卑劣、也最荒誕、蒼涼的底蘊,揭示愛和親情在父權、封建家庭、貪婪、自私、妒恨和佔有慾望等重重異化的情狀下如何被扭曲和毀傷;曹禺的文字寫來豐盈立體,對白暗藏機鋒,不但推動情節、浮現人性與感情,而且層層環扣又彼此戳破真相,加上場景的營造總有風雨欲來的微晃或震動,人物在灰暗的環境中沒有出路,困在父權的壓制下不能反抗便祇能互相廝殺,讀來步步驚心、字字動魄。可以想像要將這樣一個依仗對白建構劇情的故事化整為零、拆除框架,猶如將「巴別塔」(Tower of Babel)推倒重建,而鄧樹榮與邢亮的藝術處理是大刀闊斧的刪除了蔓延的枝葉,祇留下六個骨幹人物周樸園、繁漪、周萍、周沖、四鳳及侍萍,以及六個重要場景包括強迫吃藥、私奔、雷殛等情節,讓人物關係的焦點更集中、戲劇的張力更緊湊和密集,高度鑄練了非常凝聚的視覺和聽覺感官,表現於舞台設計、道具與聲效的運用、舞蹈動作的編演和戲劇細節的構造等各項技藝。
舞動的聲音與舞台裝置
《舞.雷雨》的舞台設計來自原著第一幕的場景,卻化繁為簡,呈現簡約、明淨的風格,依舊是左右側各有一門,卻一前一後形成對角的位置,作為演員上場、下場及換場之用;台的中央擺放了一張沙發,是「情慾」與「人倫」關係衝突的地方,沙發的右側是一個企立的百寶架,架上一幀侍萍年輕時候的照片是全劇核心真相的證據;台的左面前方擱著一張圓形大木桌,配以三張小木凳,是第四幕「強迫吃藥」的重要演區。舞台的裝置以外,燈光的明滅、方框或圓形的投射,也不停切割現實事件的發生和透視內心情緒表述的空間,形成多重敍述的虛實交錯。例如周萍夜探四鳳準備私奔一場,舞台上先投映了一個長方形的燈框,四鳳在框內而周萍在框外,表面上呈現了房內房外情感的拉扯與角力,及至周萍走入框內(即房內),燈框即時消失,暗示了二人打破了心理的障礙決定同心一志,而在燈框更遠的一角站著偷窺的繁漪,陰森地把一切看在眼裡,憤然離去後一場報復即將爆發。燈光的變換連著場景調度,充滿電影鏡頭推拉移轉的靈活力度,進一步握住了觀眾的情緒感知。在道具和聲效的運用上,《舞.雷雨》也力求簡潔卻一擊即中,雷聲、雨聲、閃電,鳥鳴等帶著節奏的穿插,推動了情節,營造了氣氛,也交替了場景,聲效以外的「人聲」像舞者的呼吸和嘶叫、或移動物件的敲打與撞擊,除了輔助陳述戲中人物的情緒狀態外,也彰顯了一種「形體」存在的律動感,因「人聲」而來的和應或抗衡既是舞者之間的連繫,也是觀眾與舞台感官的匯通,借「聲音」的「質感化」(physicalization)將抽象的知覺直接打入內在的共鳴或震響。此外,《舞.雷雨》的道具也充份發揮象徵的美學,例如繁漪的團扇精緻細巧,一方面暗喻了她高尚的出身、暗湧的情慾和陰鷙的性格(相對於四鳳的蒲扇所代表的平民、粗糙與質樸),另一方面也是棒打周萍與四鳳的武器,用以保衛自我的最後依靠;又例如四鳳的巾帕,有時候是作為下人抺桌的工具,有時候又嬌羞地蓋在頭上扮作新娘的模樣,流露了她天真瀾漫的性情及對愛情的憧憬——就這樣「道具」不但是舞動的工具,也是人物性格的寄寓。
形體的情緒與角色塑造
作為「無言劇場」的藝術形構,舞蹈和形體動作是《舞.雷雨》的亮麗視點,邢亮和梅卓燕精巧地為每個人物設計了不同風格的舞動形態,切合身份、性情和關係的塑造,例如王磊飾演的周樸園總是躬著身、縮著肩膊、不停抖動臂膀,呈現的是一個壓抑的、背罪的強權者,他的動作幅度大、舉止劇烈,面對眾人時擺出威嚴的姿勢,暗地裡卻逐漸老邁衰退,這樣一個表裏矛盾的人物王磊演來充滿壓台感,以俐落的線條放大了角色內在的陰暗與外在的專橫,能量強悍。相反的,華琪鈺飾演的繁漪卻恆常地舞動極盡扭曲的肢體動作,舞論腰身、肩膊還是手腳,左右或前後來回的扭摺,處處浮現不協調、不平衡、甚至尖銳、嶙峋的線條風格,活脫脫的顯露了這個女人備受異化的情慾、逆轉的人性與擠壓的生存處境,華琪鈺演來風姿綽約,修長的身影帶出靈動的美感,刻劃了這個夾縫女人的猙獰、浮躁、不安與不幸。此外,邢亮為周沖(李朗軒飾)度身訂造的活潑舞風,充滿陽光氣息,大量跳躍翻騰的動作表達了角色的青春年華與不諳世務;至於充滿壓抑的周萍(李德飾),不停將衣襟扣了又解、解開了又扣回去,借簡單的動靜銘刻了人物那份進退維谷的情狀,在父權的強迫下、跟後母亂倫的關係上,他冀求解放卻又怯弱躊躇,令人同情之餘也不無批判。最後是「雙人舞」的對照,例如周萍與四鳳的浪漫與調和,體現了兩情相悅,對比了周沖與四鳳一進一退的單向思戀,也對比了周萍與繁漪的推拉糾纏,使舞台的戲劇情態更立體、凝聚和豐富,「動作」不單盛載角色的性格與情感,也推動人物的關係與情節。個人最喜歡的場景有三︰第一是開場時眾角色演員靜止地坐在台中的沙發上,仿如一張家庭的合照,但隨著各人的手緩緩向外移動,像周樸園伸向繁漪、繁漪伸向周萍、周萍伸向四鳳等,卻剪影了表面齊整的家庭底下不為人知的瓜葛與暗湧。第二是中段的「強迫吃藥」,五個舞者圍著一張圓形木桌翻上摔下,把一個瓷碗推來撞去,強勢的父親逼迫兒子勸藥,周沖怯懦的退縮、周萍連環的跪地後退,繁漪捧心苦嚥,四鳳用力擦抺地上的藥跡,彷彿要抺掉人性的卑劣與人倫的污穢,每個舞者皆有戲可演,動作連綿不休,張力也緊拉不斷。最後是結尾時的悲劇高潮,亂倫的真相被揭破後舞台突然來個無聲無息的靜止,各人䇄立不動猶如電影的「凝鏡」(frozen shot),剎那一片死寂,在延宕一段時間後才轟然一聲巨響再倒下三人,周沖、四鳳與周萍死了,剩下周樸園也瘋了,全劇至此落幕,但餘音仍很深重,情緒懸浮於空氣之中,如弓之拉緊久久未能釋放!
「無言劇場」的舞蹈與形體結合,強調的是舞者/演員身體的情緒色調、感官氣息,以及由內而外的律動節奏,以肢體動作化衍角色的性情、人物的關係和故事的脈絡,同時也強調觀者想像的介入、交感的接合,才能匯通台上台下的感應,而《舞.雷雨》就是這樣一場視覺盛宴,簡約而豐饒,因其簡約所以密度緊緻,因其豐饒而意境深遠。
討論作品:《舞.雷雨》
演出單位:鄧樹榮戲劇工作室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Username | |
Passwor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