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炳釗的後殖民唏噓,不同於也斯的後殖民唏噓——評《後殖民食物與愛情》

作者:梁妍

發表日期:2016 / 07

藝術範疇:戲劇

發表平台名稱: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ARTism

發表平台類別:新聞/文化/藝評網站

主題:香港原創/新作/藝術家或作家評論

 

陳炳釗的後殖民唏噓,與也斯不同。

 

如果說也斯傾向於帶點學者式的冷峻憂鬱,那陳炳釗的則承載了更多文人氣那樣的感傷。也斯的《後殖民食物與愛情》徘徊於九七回歸,陳炳釗的《後殖民食物與愛情》則徜徉在傘運前後。也斯用的是文本,而陳炳釗用的是劇場——他的方式是抒發式的敘述,充滿著情感,重表達而非分析,用肢體、舞台色調、歌詞、對話和自白,還有與觀衆之連結,去鋪排出一個香港故事來。跟2014年的《後殖民食神之歌》相比,也正如他自己在訪問中所說,這次更自由地去講他此時要講的,「打正旗號」地釋放自己,講一場陳炳釗的後殖民/後傘運香港故事——「在傾側中做一些事」。

 

由敘述轉向抒發,由追求自主推入思索身份意識

 

這次講的香港故事,重心由敘述人物世情起伏轉向了抒發悲時慨世之感。比起上一版本的細緻呈現,這一次食神(邱頌偉飾)的故事大量簡化,重心更多移到食神的徒弟小雪(蔡運華飾)身上。故事的開頭,是陳炳釗寫的續篇,也斯原書沒有的:小雪在2014年的秋天回到香港,為了參加食神的葬禮。食神之死,引出了食神所寫的《食物之書》的手稿,小雪做夢,以夢境串回了原書中的史提芬、愛美麗和食神本人的三個故事。這一個轉變,將小雪這個徒弟,拉成了故事的線索,似乎暗示著導演這次要用力的地方,是在當下必須繼續生活下去的人們。2014年的版本多少還是面向了兩代觀眾,老一代與年輕一代——老者緬懷曾經輝煌中西揉雜的香港,少年人體味懷有鄉愁的上一輩之情懷。而此次則明顯是要面向年輕人,一如劇中老薛對小雪直白說出的:「我們這一代不行的了,看就看你們這一代了。」

 

如果說陳炳釗在2014版的《後殖民食神之歌》中還是多少忠於他心中讀到的也斯——曾經的一代香港人所經歷的社會變遷、起伏榮衰,由得意到落魄到不知如何自處——現在的2016版則更多從個人際遇邁向探討一個更大、處於一個歷史時段的一個特定社會之中,人們的生活處境問題——現實的生活裡頭有毒奶粉、喪禮、假意、迷失、和不可控制。

 

這個深深的社會關懷——「迂迴曲折的社會關懷」,是再清楚不過了。一再出現的「你可以自己選擇甚麼食物放進口中,才算是一個獨立自主的人」延續了上一版本對「自主」這個母題的探索思考,但沒有止步於此。如小雪所發的感慨,然而食物並不像情人那樣,是完全可以由自己去挑選的。一個人的口味之養成與其出身、家庭、地方文化、社會習俗有如臍帶與母體相連的聯繫,一個人的口味之變化亦與其個人際遇、感官經驗糾纏不清。這裡延伸下去便不僅僅是自主意識的問題,更是對身份和根的思考。這對於2016年的香港,毫無疑問十分切題。

 

勿忘社會,亦勿忘劇場

 

同樣和2014年版本極其不同的一個處理是,上下半場形成了一個明顯的區隔。上半場,舞台佈置簡潔,素白、典雅,長桌、方格柜子,映襯著史提芬和愛美麗的故事,有味道又不至於沉重,瀰漫淡淡的憂鬱,有香港的香味、氣息和氛圍,笑料亦是十分土生土長的。舞台正中放置著一個裝滿水的透明玻璃水箱,可以容下一人大小的尺寸,是整個戲重要的「載體」。它既是史提芬沉浸他幼時及成長的味覺記憶的地方,亦是愛美麗玩水的水晶宮。2014年版本主要用獨白或對話的形式,這次加入了豐富的肢體動作。梅卓燕的編舞乾淨又感性,善用各式道具的材質和形態,不少爬上桌子的重心上移隱喻著無根的不安穩,無處安放的個體和身份。

 

然而,中場時,場內要求全部觀眾必須離場,為了重新佈景。再度入場後,變成了散亂、坍塌和荒敗,以令人不安的黑色作為主調。明顯的斷裂,或許也在強調著「後殖民」的「後」。既是連續,又是斷裂。其中穿插了一個以也斯書中的〈艾布爾夜宴〉為原型,略顯突兀、滿是迷離不安卻又耐人尋味的祭祀儀式。我想這個是陳炳釗在表達社會關懷的同時,也在對劇場致敬;在承擔他對社會的責任的同時,也承繼他對戲劇的擔當——由也斯小說原文中的一句感歎這上菜儀式「果然像一場劇場的演出」點明,既是比喻,又是現實,回環相扣,亦由此宣告從一齣戲劇進入了儀式。全黑的佈景,演員不再承擔他們的角色,穿上了祭司一樣的黑色服飾和頭飾。一道道新奇古怪菜色被一個個祭司依次倒入水箱,音樂鋪設著令人悚然的氣氛,旁白讀著那個離奇怵人的「夜宴故事」。等蔡運華和邱頌偉二人將一天一地倒入水箱時,黑白兩處,彼此混合卻又保持分離,有邊無邊,有界無界,互斥互融,這一幕整個是每個在場觀眾都必須身心投入的「祭祀」。

 

經歷這一番的祭祀儀式,不為亡者,而為生人。

 

最後借演員口中唱出的「不再迷惑的普斯歌隆尼奧列岑」,也是希望香港可以找到一個立足點走下去的告白。2016的香港,離2047還有31年。但在那之前,香港(人)可以不再迷惑了嗎?「永遠在邊緣,永遠在過渡。」如果祭祀是一場集體儀式,以一種編排好的程式來捕捉超越之物,再重落回參與儀式之人的身上,那麼,戲劇亦如是——《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用的是一個後傘運香港故事,從大半個世紀的紛亂中擷取身份無定之唏噓,既是個體的,亦是此地的。

 

討論作品及場次:

討論作品:《後殖民食物與愛情》
演出單位:前進進戲劇工作坊
評論場次:2016年5月20日,晚上7時45分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