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拔廳中的一刻友誼

作者:麥華嵩

發表日期:2012 / 01

藝術範疇:音樂

發表平台名稱:《Hi-Fi音響》

發表平台類別:出版物

主題:社會事件與創作 / 場地與空間

 

逍遙音樂節是英國眾多老傳統之一,自1895年開始已歷一百多屆,是倫敦7月至9月之間的盛事。它的主辦者一向秉持與眾同「樂」的精神,主要的音樂會(超過七十場)都設有即日售賣的廉價「promming」票,讓喜歡音樂的人,不論貧富,都有機會在偌大的皇家阿爾拔廳欣賞世界級的演出。當中最著名的一場是最後的「壓軸之夜」(Last Night of the Proms),在英國有電視直播,不少其他國家會轉播。除了阿爾拔廳的「主打」演出,倫敦海德公園(Hyde Park)以及威爾斯與蘇格蘭等地都有同步並行的音樂會,海德公園的節目甚至包括放煙花。主辦的英國廣播公司有近年個別「壓軸之夜」的影碟出售,有興趣可上他們的「BBC Shop」網站看看。

 

「壓軸之夜」的選曲大部分都是演出者自行編排的古典作品,但下半場結尾有一連串傳統指定曲目,它們多是英國愛國歌,例如十分帝國主義的《統治吧,不列顛!》(Rule, Britannia!)和改編自艾爾加第一首《威風澟澟》進行曲的《希望與榮耀之地》(Land of Hope and Glory),更少不了國歌《天佑我皇》(God Save the Queen)。要是你看見數以千百計的英國群眾一起揮舞著米字旗唱「不列顛統治大海」和「帝國疆域將會不斷擴張」,彷彿令歷史倒流到鴉片戰爭和不平等條約的日子,作為中國人(尤其是香港人)或會百般滋味在心頭。但我想,唱歌的英國人很多都不是認真看待歌詞的,更不會以為英國應該在世界到處建立殖民地;反正英國早已不再是超級強國,以往的殖民地大都獨立或像香港般回歸別國了。數年前逍遙音樂節「壓軸之夜」的電視直播,半場時訪問了一位英國詩人,她說她六十年代有一段左傾的日子,當時絕不會開口唱帝國歌,現在卻會很高興地跟著大夥兒唱琅琅上口的調子,像過節一般過一把癮,也不介意曲詞有甚麼意思了。

 

看來,一個英國人就算不相信帝國甚至反帝國,都可能在「壓軸之夜」音樂會中「宣揚帝國」,只因為那環境、那熱鬧、那舉國同歡的感覺,當然還有那悠揚的音樂。其實我們也不應奇怪,例如市面上流行曲的曲詞有優有劣,但要是一首新歌受歡迎,原因可能是旋律、節奏、歌星的偶像魅力,而不一定是曲詞。又例如,一個人就算不是基督教徒,要是在教堂參加別人婚禮,也會賞臉跟著唱幾首聖詩,倘若旋律吸引的話,還可能唱得特別開懷。愛好聲樂的樂迷,更可能只因音樂而愛上一齣意大利歌劇,哪管曲詞本身文學水平有限、情節誇張荒謬得離譜;彷彿無言的音樂本身,只要是來自天才之筆,已堪可將蹩腳的文字「救贖」到藝術的天堂。

 

有時候,甚至連作曲家自己也認同不了歌詞,卻一樣替歌詞譜寫出漂亮的作品。布拉姆斯和威爾第不是基督教徒,但《德意志安魂曲》用上新教《聖經》經文,威爾第《安魂曲》用上傳統天主教經文,都是令聽者動容的經典。我想,正因為兩位作曲家都不在為甚麼神祇而創作,而是為同胞(祖國的同胞或廣義的人類同胞)寫出反映他們對人生與宇宙信念的音樂,他們的樂譜才能彰顯高崇的人文精神與感染力。佛漢威廉士是不可知論者,但一生寫過很多英國國教音樂,只因他對自己國族的歷史與文化根源——包括宗教文化——有深情的眷念,而正是靠著這眷念再加上藝術的追求,才令他的作品總有既現代又古樸的青葱詩意。

 

最後還得說,逍遙音樂會「壓軸之夜」的終結樂曲不是愛國歌,而是觀眾互相手握著手,高唱伯恩斯(Robert Burns,1759-1796)的《友誼萬歲》(Auld Lang Syne):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and never brought to mind?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and auld lang syne?

……

 

對了,「壓軸之夜」的節日意義,是大家興高采烈地聚在一起歡唱握手——哪管平日人人只顧各自自私地奔波,哪管大家一回到外面就會重又捲入紛爭與攻訐,大家都能夠在充滿音樂的初秋之夜,讓《友誼萬歲》的旋律一如以往,再次迴繞於阿爾拔廳的柱廊。音樂總有如斯奇妙的能力——無言地超越文字、超越過時的帝國迷思、超越塵世的營役與冷酷,在一刻之間,為一整個容納了幾千觀眾的場館帶來溫馨的友誼,為人生燃起一點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