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擊掌不負盟.海枯石爛志不移——粤劇《王寶釧》

作者:陳曉婷

發表日期:2015 / 11 / 20

藝術範疇:戲曲

發表平台名稱:《明報》

發表平台類別:報刊

主題:教育與承傳

 

談起王寶釧與薛平貴,相信沒有人會感到陌生,以他倆為主角的民間故事流傳甚廣,早在電影和電視劇集流通以前,就能得見於不同地方戲曲劇種。儘管不同版本的故事情節略有差異,此劇大致講述丞相王允安排女兒寶釧在綵樓拋球招親,出身寒微的薛平貴拾得繡球,丞相卻嫌貧愛富,將他打發離去。寶釧不滿父親賴婚,執意下嫁平貴,更不惜與父擊掌斷絕關係。寶釧與平貴終順利成婚,但平貴隨即投軍征戰。夫妻一別十八載,寶釧由始至終獨守寒窰,即使平貴音訊全無,亦決不改嫁。平貴為奸人所害留落西涼,幸得當地公主所救並招為駙馬,及後更成為西涼王。最後,平貴回家與寶釧重聚,將她冊封為皇后。

 

芳艷芬領導的「新艷陽劇團」(下稱「新艷陽」)在1957年5月於利舞台搬演粤劇《王寶釧》,由她飾演女主角王寶釧,新馬師曾(1916-1997)飾演薛平貴,其他演員包括半日安(1904-1964)、少新權(1904-1966)、蘇少棠(1927-2012)和譚倩紅等。劇本由著名編劇家李少芸(1916-2002)撰寫,據說他曾參考相關書籍及劇本多達六十餘部,並大量參照傳統舊劇〈平貴別窰〉及〈平貴回窰〉,方濃縮精編出五場大戲:(一)綵樓配,三擊掌;(二)土地廟,龍鳳配;(三)寒窰別,母女會;(四)鴻雁寄,下三關;(五)大回窰,大封宮。李氏在〈我怎樣改編「王寶釧」〉提到「新艷陽」向來重視劇本,當屆演出更首試「因戲度人」,先有劇本,後聘演員,務求令參演者都能妥善演活劇中人之身份性格特徵。除嚴格挑選演員外,芳艷芬在〈我演「王寶釧」〉亦提到,劇團曾將演期押後,只為爭取更充裕的時間排練及準備服裝布景。當年演出果真不負劇團所望,甚為賣座受歡迎,單是頭台已連演多達十六天。在1959年,此戲寶由左几(1916-1997)執導拍成粤劇戲曲片,仍由芳艷芬飾王寶釧,薛平貴則由羅劍郎(1921-2003)擔演。電影版本的出現或能加強王寶釧故事之流播,亦令芳艷芬演繹的王寶釧角色更深入民心。

 

芳艷芬的《王寶釧》理應是現時最廣為觀眾熟知的粤劇版本,不少香港粤劇團搬演同名戲碼,劇情及分場安排亦跟李少芸編撰的劇本接近。香港八和會館主辦的「2015/16粤劇新秀演出系列」(演期三)將於2015年11月28日及29日一連兩晚假油麻地戲院搬演同名劇目,劇本由該演出計劃的藝術總監阮兆輝參考傳統排場戲修編而成,共分六幕,除刪減薛平貴盜取軍令「下三關」返漢土的場次、「回窰」及「封宮」區分為兩幕,基本上包羅前述李氏劇本的所有精彩場口。講述寶釧與平貴分離的〈別窰〉從來都是全劇欣賞重點,舊日戲班廣告甚至會有「衹看別窰一場已值回票價」之言。〈別窰〉側重演員做功,交代平貴在三次軍令催迫之下,不得不離家投軍,寶釧卻難忍與夫離別,對他留戀不捨。平貴身穿大靠「車身」旋轉身體,寶釧跪地揮「水髮」,再牽衣執夫之腰帶不放,平貴惟有「割帶」別妻離去。演員以連串動作表現角色肢體糾纏,兼抒發內心激盪悲慟情緒。

 

相對〈別窰〉而言,〈回窰〉一折講究唱功,演員要以唱詞曲白表達劇中人久經磨難劫盡滄桑以後,團聚時悲喜交雜的複雜情感。劇評人白了在1957年於《大公報》「大戲經」專欄評「新艷陽」的《王寶釧》,指出〈回窰〉有大量京曲和古腔粤曲,特別稱讚芳艷芬唱的【南音】「當日曾擊掌,結鴛鴦,東風吹柳日初長,馬上琵琶驪歌唱,杏花寒落燕泥香,惟衾未暖冷紗帳」,認為她唱「馬上琵琶驪歌唱」一句,尤能做到「拖腔如吟如詠」。還有,「唱『鴻雁傳書,到底成夢想?』運腔婉轉自然,不僅有劇中人的情感,而且喉音減少。」另外,此場運用的【採桑曲】及【綵樓怨】新曲亦由粤樂名家王粤生(1919-1989)編寫,甚具欣賞價值。

 

芳艷芬在五十年代推出的粤劇《王寶釧》固然膾炙人口,不過,早於1936年2月,粤劇名伶馬師曾(1900-1964)與譚蘭卿(1908-1981)共組的「太平劇團」在香港太平戲院亦曾搬演《王寶川(釧)》[1],從當年的報章廣告可見,該版本源自戲劇家熊式一(1902-1991)的英文話劇,「乃照足倫敦大學文豪熊式一君所撰之戲劇讀本《王寶川(釧)》翻譯而成為大戲」。熊式一於三十年代留學英倫,留學期間以中國民間故事為藍本,編撰出多齣供歐美人士雅俗共賞的英文劇作,1934年成書的《王寶川(釧)》在同年被搬上舞台,隨即風靡歐美劇壇,連演三年逾千場。此作品雖然被界定為「話劇」,但熊氏自言沒有改良舊劇的打算,強調自己筆下的劇本只是一齣恆常「在中國舊舞台上演出的標準戲劇」,除以英語撰寫,劇本的點滴都是「純中國式」的。其實,熊式一的劇本大量保留了戲曲舞台的虛擬特色,運用非寫實的「一桌二椅」舞台布景概念,要求觀眾依靠一己想像來創造戲劇世界。第一幕首句就寫「大家得明白:這光赤赤的舞台,便代表著首相王允老大人府裡美麗的花園」,交代在椅背綁上帶幾片樹葉的竹竿代表相府花園的奇花異木,又以桌子代表花崗崖和太湖石。還有,熊氏安排舊日戲曲表演常見的「檢場」於劇中穿插,專門負責搬運桌椅及整理演員衣衫等舞台管理工作。檢場在演員演戲期間仍會在舞台走動,觀眾卻必須對他們視而不見。按熊氏的觀點,檢場的出現是中國舊式(虛擬)舞台與西方寫實舞台的重大差異。儘管現時難以揣測熊氏當年有否將中國戲曲藝術引進西方劇壇的明確意圖,其作品在歐美風行一時卻是不爭事實。至於香港「太平劇團」的粤劇《王寶川(釧)》,上演時同樣賣座受歡迎,甚至榮獲港澳總督鉅獎及港大文學會錦標。故此,班政家兼八和會館三屆主席黃炎在〈為演出「王寶釧」說幾句話〉形容《王寶釧》為「一部享譽國際,轟動劇壇的名劇」,實非過譽之辭。

 

歷來不同戲班也曾貼演《王寶釧》,它理所當然是一齣能容讓演員表現粤劇傳統唱做功架藝術的戲碼,而王寶釧這位女性角色的人物性格與經歷亦值得今日觀眾再思。她為信守誓言而反抗父親,甘心下嫁貧困的薛平貴,即使饑寒交迫亦不曾向父乞憐。及後丈夫音訊全無,依然無怨無悔空等十數載。所以,論性格而言,寶釧絕對稱得上是堅毅倔強的節烈女子,且對情愛有著超越凡人理解的執念。按劇情推進,寶釧最後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搏得夫榮妻貴一朝揚眉吐氣,擁有大眾常規理解下的美滿人生結局。不過,今日重讀故事,在頌讚女子的所謂「忠貞節烈」行徑以外,我們是否能在戲文讀出更多深意?早在五十年代末,名伶芳艷芬搬演《王寶釧》時,已在〈我演「王寶釧」〉提出「以現社會的尺度去衝量當日王寶釧這樣的做法,未免太愚了!但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王寶釧這種堅苦卓絕的精神,她百折不撓的遭遇是使人深深受到感動的。」

 

《王寶釧》固然有令人動容的夫婦之愛,與此同時,劇中的兄弟及母女情亦不容忽視。薛平貴的義兄朱義盛雖然是一介粗野男兒,卻處處愛弟護嫂,早在相爺冷待平貴時就為他抱不平。及後寶釧追隨平貴至土地廟,義盛即推波助瀾幫忙撮合他倆的姻緣。平貴杳無音訊達十數載之久,他一直鍥而不捨四出查訪其消息。劇末平貴榮歸,不忘封贈義兄,兩人以水代酒依然盡興,能走過患難再共富貴的手足情誼豈非更加彌足珍貴?至於母女情誼,王夫人到寒窰探訪寶釧的「母女會」最能將之彰顯。寶釧與父擊掌斷絕關係,離家前本想叩別家母,卻被父親一句狠辣的「前堂未有父,後堂哪有母」阻礙。平貴失蹤,王夫人探訪寶釧,不忍女兒挨餓受寒,苦苦勸其返家,甚至威迫要搬至寒窰同住。此場的母女對話句句有愛,盡現相方對彼此的關愛,亦突顯寶釧處於盡孝道與守節義之間的矛盾境況。

 

綜觀來說,《王寶釧》深邃地描繪女子對愛情的忠實,在夫婦情重以外,劇中真摰動人的兄弟及母女情誼亦值得觀眾細加品味。最後,不得不提的是寶釧獨特的節烈性或許不在於為夫守節,而是對信守承諾自有一番強烈執念,正是她這份近乎信仰的堅持最令觀眾為之動容,令此劇至今仍讓人百看不厭。

 

《華僑日報》1936年2月6日。「太平劇團」《王寶川》

 

《華僑日報》1943年5月26日。「光華劇團」《王寶釧》

 

《華僑日報》,1957年7月19日。「新艷陽劇團」《王寶釧》

 

《華僑日報》,1959年6月9日。《王寶釧》電影

 

 


[1] 王寶釧的「釧」亦會被書為「川」,據熊式一所言,「川」相比「釧」字於人名上更加文雅,而英文翻譯的Stream為單音字,可以入詩,故此,他取「川」而棄用「釧」。

 

討論作品及場次:

討論作品:《王寶釧》
評論場次:2015年11月28日及29日
演出系列:「粵劇新秀演出系列201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