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天》改變了甚麼?

作者:賴勇衡

發表日期:2010 / 08 / 17

藝術範疇:戲劇

發表平台名稱: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眾聲喧嘩

發表平台類別:新聞/文化/藝評網站

主題:本土經驗的呈現

 

「這齣劇不是要煽動人上街。」編劇在訪問片段中說。孰不能耶?不為耶?創作的背景不離這些年來的社會運動,例如「五區公投」、「反高鐵」和「八十後反特權」等等,上演之日卻是政改方案塵埃落定,社運降溫之際,也是藉劇團宣稱的「布萊希特式」劇場讓人反省再思之時機。編劇撰文明言,《變天》是要探討「何時變天」,「如何變天」之類「群眾運動的邏輯」,當中把知識分子、政客、藝術家等中介視為關鍵——因為民眾愚昧,不可信任——此劇就以「人民的藝術家」高天籟為主角,看他如何走進那中介的位置,如何發揮影響力。那麼劇場工作者以群眾運動為題材創作「布萊希特式」戲劇,是否也同時在探討自身如何在不直接動員群眾的情況下,於社會運動中扮演甚麼角色?形式方面,布氏劇場富有批判性,此舉不難明白;但加入希臘悲劇的元素,又會帶來怎樣的效果?是互相抵消、模棱兩可,還是互補不足、彼此豐富?

 

《變天》的故事並不複雜,角色不多。背景為一虛構的時空:一國貧富懸殊,為政不仁,百姓痛苦一堪,將臨起義之際。有一位「人民的藝術家」,名歌星高天籟,從幾位百姓手中暫時託管一個小朋友,其慘況足以動搖民情。高天籟雖體恤大眾苦況,卻受制於權力。後來兩個樣貌極其相似的女人走出來自稱是孩子生母,一貧一富,一真一假。結果高天籟發現,無論他把小孩交給哪一方,結果小孩都會死,群眾始終會起來抗爭,暴力鎮壓也避免不了。分別只在於他要苟且着繼續唱歌,還是加入群眾——卻死於軍隊槍下。

 

二母爭子一場,是布氏「史詩劇場」與古希臘悲劇的交接點。這也是一次與布氏經典的對話,在二母爭辯之際,「祭司」走出來,跟小女孩「助手」解說這是布氏《高加索灰闌記》出現過的場景,但他們(這時飾演「祭司」的演員張錦程,同時也帶着導演的身分說話)不會照辦煮碗,以免被視為抄襲。這一場戲,本來是要觀眾跟主角一起面對抉擇:孩子真正的母親貧窮,假母親則可以為孩子帶來豐足的生活,怎樣才是對孩子最好,又合乎道德倫理的選擇呢?但編劇從這裡回到希臘悲劇的宿命結局,孩子必死,荒謬的結果使「交給哪個母親對孩子最好」成了一個偽選擇,布萊希特也得讓路給古典悲劇。這真是跟動過腦筋想「應該把孩子交給誰」的觀眾開了一個玩笑。

 

雖然,這一段也運用了布萊希特的「陌生化」(Alienation)手法,例如「回帶」:因為富有的假母親背後就是政權,高天籟有所顧忌,加上孩子自己也說要跟隨那假母親,他就把孩子交給她。後來孩子被殺,高天籟才發現錯信了人,悔疚不已。祭司張錦程卻又走出來,他和飾演高天籟的陳曙曦都是導演,就在台上爭論要怎樣把「二母爭子」的一場重演,就像綵排一樣,他們就在劇中角色與「導演」的身分之間遊移。這當然是戲的一部分,就像其他把戲劇演出的痕跡表露於觀眾前的設計一樣,充滿了整齣劇,作為「陌生化」手段。例如安排「舞台監督」的角色在台上給予部分舞台指示(大部分舞台指示由真正的舞台監督作出,觀眾不會察覺);演員在台前換戲服等等。這些做法為沉重的主題增添了觀賞的趣味,也使觀眾不會在情感上投入到故事之中——但這些陌生化設計是否越多越好呢?

 

布萊希特不想觀眾和演員太過投入舞台上的發生的事,是為了讓他們保持「清醒」,知道正在演出的只是一齣虛幻而非擬真的戲。這樣戲劇就帶有教育和啟發的功能,觀眾透過看戲時一起參與抉擇、反思,回到生活時會有所不同,而非透過戲劇渲洩情感,爾後繼續營役。陌生化的戲劇設計,就像一記鐘聲,或禪師的當頭棒喝,適可而止,太多就會成了干擾,反而削弱了觀眾思考、抉擇的空間——即使那些「干擾」新奇有趣,使觀眾樂在其中。

 

在此劇中,觀眾主要靠高天籟的處境和選擇來參與其中,因為歌隊(兼飾群眾)、真假二母和祭司等主要作用是述說、評論和製造情境,讓主角驚訝、思考、掙扎和選擇。觀眾或會從歌隊和群眾表達世局動蕩的部分聯想起社會實況,但抉擇和省思的動作為是集中在主角身上:是否收留那小孩?該把小孩交給哪個母親?應否走進群眾當中?但正如編劇所言,群眾的心態與行為改變,以及他們與政權的互動,很受那些像高天籟一樣的中介人物影響。但這裡觀眾是要代入高天籟這處於精英階層的位置嗎?還是應該從群眾那邊獲得更多啟發?劇作者是知識分子,屬於那些「中介」,以此為起點創作並探討,大概會跟觀眾當中也是「中介」階層的有所互動,但那些不會對「中介」身分產生認同的觀眾,就可能少了反思和批判的立足點。

 

《變》劇邀請林輝與陳淑莊出席演後座談,明確地為所呼應的時事背景、知識分子的中介角色和讓觀眾思考批判的地方作出定調。但希臘悲劇的結局卻減弱了觀眾的反思空間——高天籟救不了小孩,阻止不了革命巨輪,只可以選擇自己的路,最後成為烈士、古典戲劇的英雄。這編排難免勾起部分觀眾的無力感——特別是當他們聽到主角唱《傷春悲秋》背後的調子原是《血染的風采》,加上「軍隊開槍」的情節,牽引出「六四」的回憶,並且意外地把近年的社會運動「歷史化」:八九民運的悲劇收場,至今仍未平反的滄桑和無奈,使人疑惑今天的社運明天回看又有何出路?八十後踏入中年之時,會否只能《傷春悲秋》一番?這反諷的「歷史化」,非布氏亦非此劇劇作者的原意,但悲劇結局撞上「六四」,正如一位演後座談時感觸發言的中年人的回應,只有無奈的感歎,卻無批判與行動的啟發。只希望最後觀眾不會藉着劇中的「六四」痕跡觸發情感的淨化,從而繼續原來的無奈的生活——正與此劇「布萊希特式」之宣稱背道而馳。

 

討論作品及場次:

討論作品:《變天》
演出單位:天邊外劇場
評論場次:2010年7月30日,晚上8時
場地:西灣河文娛中心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