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蘇苑姍
「殘疾是一個永遠處於演變的概念」。
由他們/我們說起
在所謂正常與否的對立世界,人們認為健全是理所當然的,因此殘疾被扁平化約為「正常與否」的概念。[1]如對大部分「健全人士」而言,殘疾人士只是一個符號式的身體影像,就如隨處可見的輪椅圖像符號,又或如所有非常態的身體在文學敘事中被扭曲,並將個體異化為「他者」。這種「我群」與「他群」差異凸顯了主流與邊緣的對立,衍生出權力不平等。而這種二元論述彷彿暗示:常人社會中並沒有殘疾,而殘疾弱勢中也沒有主流。
《殘疾資歷》循著解構思潮中「去中心化」的基調,在批判二元對立的基礎下,提出以資歷作為跳板,敏感地跳出二元。在「殘疾/健全」的二分盲點中窺視當中的權力運作,闡明二元之間的頻繁互動,從而建立集體認同,提出「健全人」其實是妄象。然而一般人對這種說法都有所忌諱,不肯接受,也不願面對。
事實上,殘疾並非獨特的肢體狀況或個體掙扎,而是指涉了一套將個人「疾病化」的社會過程。殘疾人士是社會因素彙集而成的身份,殘疾是隱藏在每個個體生命中的必然變數,甚至是人生必經歷程。故此,百分百健全並不存在,也就是說「殘疾」應是動詞而不是形容詞。
權力的盲點
《殘》的出發點是源於醫療模式的反省。醫療以健康,科學之名主導了社會的意識形態,使人依附於專業權力,陷入實證科學話語。例如以計量研究驗證健康,用量化的數字抽離身體感受:關心不同的檢查指數,把個體孤立於個人感受之外,以「醫療身體」忽略或壓抑了病者的生活經驗。
在隱藏的權力關係中,論證了福柯Foucault在《臨床醫學的誕生》The Birth of the Clinic [2]之說:個體成為權力馴服的對象,致令感受被漠視之餘,更膨脹了醫療的權力。如把社會問題醫療化,將無法處理的範疇劃成邊緣族群。一旦採取這種手段,意義和詮釋就開始轉型,令醫療不僅是醫療,而成了社會建構。
循此脈絡,《殘》離開傳統醫療模式,從文化角度切入,以整全觀(holism)為中心論調,提出具批判性的觀點:「健全/殘疾」之間的各種辯證關係。因此,在方法上,書中以精神障礙者為主體,透過一種巴赫金式(Bakhtin)的論述重掌話語權。他們主動介入,以不同面向呈現其生活世界,連結個人經驗與社會,展示精神障礙背後的高度複雜性,令屈從的知識能多角度批判殘疾的壟斷論述,使本是壁壘分明的界限活化,這種書寫可說是一解放運動。
瞎子摸象的弔詭
書中在第一章提出尋找病「釋」(釋放)感。
語言是思想的載具(vehicle),如果「疾病並非隱喻」,即語言構築了不可見的真實。易言之,要看見真實即把語言所構築的意義揭露。故此,筆者嘗試從語言切入尋找「病釋感」。
語言在身份建構是拉康(Jacques Lacan)所言的「鏡子」[3]。我們賴以思考的概念系統,本質上都是隱喻性的,只是我們並不自覺。由此可見,隱喻不但令我們藉由某一類事物瞭解另一類事物,更反映了我們對事物的認知,同時又反過來影響我們對事物的看法。[4]
殘疾人士的命名由早期的怪物(freak)、殘廢(handicapped),到現今的挑戰者(physically or mentally challenged),從名稱可顯示出社會價值觀的變化。雖然醫療模式下的「殘疾」,雖已「除魅」(disenchantment),弱化歧視,但福柯對權力的界定提醒我們「誰在說」的重要。若循這分析,則發現所有稱謂都是「他稱」,這種單向命名的權力關係已顯示出「健全人士」話語權較強,是在貼標籤(labelling)。
香港對殘疾人士[5]的稱謂未有規範。七十年代以前,政府文件更以「殘廢者[6]」稱之,從命名可見社會因身體缺陷而否定他們的能力。英文則由從最初的handicapped到disabled people以「殘疾」作主體,而非由「人」作主體,直到現在的Persons with Disabilities以「人」作主體。日常用語如「痴」、「瞎」、「跛」等政治不正確的字詞帶有消極偏頗之義,反映了社會對殘疾人士存有偏見,認為他們是「次一等」。又如「盲目」、「白痴」、「瘋狂」帶負面意義。
隱喻是構建現實和生產意義的重要手段之一,語言、命名會經過中介進入社會實踐,引導我們如何思考殘疾,甚而成為社會變動的動力。故這種隱喻相連成網,循經驗理路扣連到生活處境,深深節制我們的說話方式,控制意識形態。
弔詭的是,據Lakoff and Johnson (1980) 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的概念隱喻理論(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7],他們把隱喻、轉喻 (metonymy) 定位為無所不在的認知思維模式。隱喻是跨概念的映射,概念間並非任意映射,而是立基於身體、日常經驗與文化知識為基礎。[8]在這意義上,諸如「盲目」這種日常生活中順口說出的話語,說者實際上應未經歷過失明,故難以易地而處了解。因此這種日常用語只是基於對失明生活經驗的猜想,而非失明經驗的本身而推定。進言之,對於不同殘疾,社會也是自種種先入為主的觀念加以渲染,令其成為帶有誤導性的象徵符號,產生了「瞎子摸象」式的以偏概全。
「瞎子摸象」本身也是一顯例。因為視覺並非事實,失明人士還有其他感官,當接近大象,必然先聽到其呼吸聲以及走路的震動聲,再趨前觸摸,不會片段猜測。故其對「失明」的主觀認知只是受假設所牽引而生的概念,與客觀事實並不相乎。由此足見「健全人士」對殘疾人士的認知反倒是「瞎子摸象」,根本欠缺對這種生命經驗的深切理解,正同G.ThomasCouser所言:
殘疾人士一直被物化目光 (objectifying notice) 注視,其真實生活已被化約成為文化想像 (cultural representation)。[9]
殘疾「資歷」的策略
殘疾人士經歷遺棄、隔離、福利、權利到現今互利的階段。在一個多元社會,差異不僅應為社會接受,更應是社會發展的必要特質。故絕不應被排斥在外,以「相似」(sameness)掩蓋差異(difference)。
許寶強在序中提到《殘疾資歷》是「出櫃[10]書寫」。
出櫃——在說與不說之間,經歷盤算與壓抑。絕非亮麗標語。因為認知到不友善而選擇隱藏,或準備迎頭痛擊這種不友善。如果殘疾人士可以坦蕩蕩面對自身殘疾的話,根本無櫃可出。這也是在許多殘疾人士自身生活經驗中顯而易見的種種歧視。
社會總是在有形無形中採取不同方式與殘疾人士互動。究其原因,是因為「健全人士」賦予「殘疾」過多的想像與目的。故其對身分的隱匿或宣示,都是為了呼應一種社會建構:殘障人士「應該如何」的印象而衍生的策略。
對殘疾人士而言,殘疾與人成了等號關係,全然定義甚至主宰了「人」。這意味他們必須意識到自己與眾不同,而此種「應該為何」的想像成為了緊箍咒,將社會強加的殘疾概念由「外」而「內」施行於個人之上。
人的一生身心不斷歷經變化,哪個階段是正常,哪個是不正常?
用海德格 (Heidegger) 朝向死亡的存在 (Being toward death) 概念言之,殘疾不僅是對生命的壓迫,更將我們帶到自己與他人生命的根本處,是種普世經驗。如果大眾願意面對未來的自己,承認人的一生中必有身心功能限制,接受「所有人都是殘疾」。願意重新詮釋殘疾,那麼,在此種身分意義下我們就可以在相同的頻道互相理解,形成新的認同政治。
殘疾是由身體與社會環境互動所產生的衝突,因此殘疾議題牽涉特殊的權力哲學。然而殘疾人士與行動能力 (agency) 似乎相互矛盾。他們在這過程中不但成為沉默受苦 (silent suffering) 的邊緣族群,忽略了自身的行動能力,更被「正常」這盔甲,擠壓得不似人形。故此,《殘疾資歷》主編張馨儀提倡公開現身 (outing) ,由自身經驗談起,再以「資歷」概念跨議題、跨階級擴大連結,由此引導讀者思考所謂習以為常背後,其實是一套關於「標準」的操作過程,從而調整大眾一直以來對「異」和「常」的既有觀點,重省殘疾於當代社會的意涵。
書中先以「殘疾」建立批判性的框架,集多面的總結思考,歸納出「五不化」現象,質疑潛在的價值觀。並從觀念到策略,由內而外地將殘疾議題從口號式的小眾詞語延伸至一般大眾,由彼及此,解讀成一個可落實的實詞。
只要這種意識被喚起,則將有更多人介入行動。筆者期待如果能以此跨越,凝聚更大力量審視殘疾議題,從殘疾發掘資源,並加以具體實踐,成為社會有用的資產。當殘疾一旦作為「動詞」,即意味蘊藏改革動能,那就有力量轉動這座城市。
[1] G. Thomas Couser在Recovering Bodies: Illness, Disability, and Life Writing一書指出,二十世紀人們將健康視為理所當然,背後的原因在於大量醫療論述強調人們應該對自身健康擔負絕對責任,故殘疾人士自然就違反了這一大論述。
[2] Michel Foucault著,劉絮愷譯:〈臨床醫學的誕生〉台北:時報文化,1995
[3] 如「鏡像階段」時,人們只能看到自己的手、腳等肢體,完整的身體概念須要藉由「鏡子」,即語言的反射才可呈見。
[4] George Lakoff and Mark Johnson(1980) Metaphors We Live B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5] 根據香港《殘疾歧視條例》,殘疾是指身體或心智的機能的全部或局部喪失。
據筆者了解,現在並未有統一稱呼,政府公文多可用「殘疾人士」。但國際間已提出以身心障礙者/失能者等稱呼代替「殘」的含意。如以活動能力限制取代「殘廢」;以people with special need取代disabled people,減低「醫學權威」的霸權和語言權。
[6] 即使是政府文件亦有多種稱謂,如「肢體殘缺與精神不健全者」、「殘缺人士」、「身體缺陷者」,1973年後,以「傷殘人士」統稱。江紹康:〈「缺陷」的詞彙〉中國語文通訊,香港城市理工學院人文及社會科學部,1994年第3期。
[7] 隱喻的核心在於我們如何運用某一個心智域(mental domain)來概念化另一個心智域,前者稱始源域(source domain),後者被稱為目標域(target domain)。
[8] George Lakoff and Mark Johnson(1980) Metaphors We Live B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9] Couser, G. Thomas,Disability, Life Narrative, and Representation,Lennard J. Davis(ed) The disability studies reader ,New York, NY : Routledge 2013
[10] 源於英文的Coming out of the closet,意味著同性戀、雙性戀、跨性別人士等背負污名(Stigma)的性傾向或性別認同被發現、或認為已不必隱藏時的自我揭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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