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是你改變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你

作者:格子

發表日期:2013 / 06 / 05

藝術範疇:電影

發表平台名稱:香港電影評論學會

發表平台類別:新聞/文化/藝評網站

主題:本土經驗的呈現 / 社會事件與創作 / 商業化與藝術

 

陳可辛坦言《中國合伙人》(American Dreams in China)是他從影而來最滿意的作品。我猜想內地與本地觀眾對影片人物遭遇,產生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感投射,而片中也夾雜著當年《風塵三俠》(1993)、《甜蜜蜜》(1996)、《金雞》(2002)甚至是《投名狀》(2007)的影子。老老實實,自看完《武俠》時真的讓我感到有點失望,納悶的是看不見他最擅長的大社會小人物的處境喜劇(當然他電影中的人物,其實大多是我口中的那群「扮晒嘢的死中產」)。如果說《武俠》是陳可辛的一時失手,那麼這回《中國合伙人》明顯是對準內地市場的一個聰明的作品。當中談理想講現實怎樣折騰你的人生,想要嘗試改變命運向世界抗衡,倒頭來最有可能是世界改變了你甚至是擊倒了你,所以「背棄了理想誰人都可以,哪會怕有一天只你共我」。他說,這不只在說一個成功創業的故事,更是一套他自身最個人投射的電影,他完全投入鄧超所飾演的孟曉駿裡去。鄧超、黃曉明、佟大偉代表了三類不同於社會的知青(包括憤青):孟曉駿(鄧超飾)自視過高,成東青(黃曉明飾)憨厚懦弱,王陽(佟大為飾)天生浪蕩,三人因為所謂的「美國夢」同聚同散。

 

一個中國式美夢由失敗開

 

American Dream(美國夢)這概念對全世界的人來說,彷彿是既魔幻且現實也要窮一生之力追逐的夢。我沒有深究過或查明過「美國夢」的定義是什麼,以我微薄的自解和其發放的普世價值觀(universal value)訊息,「(在美國)機會面前人人平等,人人也可以尋夢」是美國一直向世人引以為傲的文化和價值觀,但說穿了很有可能只是荷里活夢工所塑造的Hollywood dream。難道不是嗎?《一百萬零一夜》和《社交網絡》不就是最佳例子嗎?電影告訴你,無論你出多身寒微窮苦也好,只要你肯努力你就能出人頭地。這個論述是否跟昔日香港獅子山下精神有點不謀而合呢?

 

我們有句諺語「失敗乃成功之母」,《中國合伙人》的中國式美夢正是由一堆社會上失敗的人建築而成。香港人和中國人一直往外跑,要向人表現/宣稱自己在外頭混得多麼成功,而且那地方彷彿一定是美國才夠說服力。當在美國混不下去的菁英份子孟曉駿狼狽回國之後,看到成東青和王陽在廢鐵廠辦補習教室的成功,他開始心雄要對補習教室進行全面的大改革,繼而將其易名為「新夢想」試圖借此拉自己一把。孟曉駿直指新夢想的核心競爭力是經歷過無數失敗的成東青,只有跟失敗打過交道的人才有資格說出最具說服力的演辭。由農村出身的土鱉、社會的失敗弱者,帶領書香世代的海歸派去打拼,當孟曉駿向他曾看不起的成東青吐出「我以後跟你混」都覺有點心有不甘。這就是那魔幻式的現實,出身好成績優沒錯的確是優勢,但也別算漏天時、地理和人和等因素。

 

我們以前常說「在美國機會處處」經已不合時宜,現在早已改換成「在中國商機處處」。基於中港兩地的歷史背景和文化而言,香港和香港人早已習慣華洋雜處,被殖民後對英國的眷戀與仰慕,對內地的不安與仇視,遠不及內地人民對「美國夢」的殷切需求與無限嚮往。成東青的成功,基於他看中人內地生到美國升學的市場需求,加上自嘲的藝術和幽默的演講技巧(他為逗學生連自己的愛情史也當笑料,心裡其實感到卑鄙難過得很)。可是,這成功感一路看來感覺就很不真實而且有點投機,就像看美式的肥皂劇一樣。三人中只有孟曉駿曾留學美國,沒有留過學的成東青居然成為知名的「留學教父」,不學巫術的王陽也曾因為泡過洋妞和看過不少荷里活電影,亦可自行教授美式英語和思考方法,反而貨真價實的海歸派孟曉駿只能為學生提供模擬簽證面試服務。這種人生際遇的反差與嘲諷真是讓人情何以堪,大抵人都只看到別人表面風光卻不曾關心那千瘡百孔的過程。

 

不少人拿《中國合伙人》跟趙薇導演處女作《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簡稱《致青春》)作比較,硬說它是男版《致青春》。這說法其實不太正確。《致青春》用了三分二篇幅講述幾名大學男女成長階段的男歡女愛,調子看似輕鬆其實一路沉重殘酷得很,在這個勢利的社會所有人最愛的也只是自己而非別人。《中國合伙人》大部份時間卻在說畢業後如何創業,愛情元素不多著重描寫三男的情誼,對白設計相對睿智,也有不少港式幽默,再加上經典金曲或是煽情主題曲,針對電影市場來說可謂是穩贏的策略。已經數不清有多首八十年代串燒歌,不斷催淚煽情著每個電影畫面,如金曲般的串流記憶,精準地選了不少崔建和其他耳熟能詳的歌。

 

開首三人被前呼後擁擠進大球場唐朝樂隊主唱的國際歌,重金屬搖滾音樂吶喊助威把劇情推進,「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要為真理而鬥爭!」蘇芮慷慨激昂的《一樣的月光》在孟曉駿主持英文學會時,不斷提出要改變世界但當下勇氣不改,是我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和你」,也是這片其中一個主題。齊秦外面的世界,簡單的旋律和歌詞早在《如果‧愛》出現,在《中國合伙人》此旋律更是反覆出現數次,「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短短幾句便已道出孟曉駿潦倒回國的無奈矛盾。當然最有感觸標誌殘酷青春物語的《海闊天空》竟然也在片中飆出。毫無疑問八九十年代香港文化特別是流行曲對內地影響深遠,但緊隨此歌的畫面是王陽把一大疊人民幣飛灑,然後再扭著女伴流淚在KTV唱「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哪會怕有一天會跌倒」,不知是為自己賺大錢喜極而泣,抑或嘲笑自己從此要賴以為生,還是哀悼自己逝去的青春。但撫心總覺得《海闊天空》配著以上畫面仍是感到有點格格不入,甚至有種被玷污的感覺。

 

勵志以外的獻媚俗

 

《中國合伙人》深受內地觀眾讚賞,大家無不暗嘆陳可辛既非內地出身,也沒有受過內地教育浸淫,進軍內地發展也只是這幾年光景,何以能拍出如此乎合內地口味,兼引起有相似文化背景經歷觀眾共鳴?在訪問中陳可辛表示,這次的劇本乃出自於70後的內地編劇(翻查是周智勇和張冀,二人均是內地首屈一指的編劇,其實此劇還有香港的林愛華),非常熟悉香港文化而且還發現大家的價值觀很相似,於是大家便一拍即合。他解釋劇本到他手時早已面目全非,只剩下《中國合伙人》這名子還可用(因為「合伙人」partner等於好拍檔好兄弟等意思),但真好奇想知道原來的劇本到底是怎樣。據悉,電影中三人開創的「新夢想」英語中心實以「新東方」作為創作藍本,人物以創辦人俞敏洪和徐小平、黃強三個人在新東方的共同奮鬥和兄弟情為主線,但俞敏洪表示「電影中發生的事情和實際發生的事情差了很遠,電影中人物個性的展示也和現實中我們的個性有很大的不同。

 

這樣移形換影的處理令內地的觀眾看得興高采烈,而不知是我挑剔還是其他香港觀眾深有同感看得出不爽的地方。社會現實與電影虛幻落差特別讓人齷齪別扭,現在高等教育早已商業化,辦補習中心的存在就是為賺錢而非作育英才,為什麼要把整盤教育生意非要包裝得那麼理想崇高?內地朋友明明就不屑大美國文化及霸權主義(hegemony),何以甘願飄洋過海到美國開餐館幹洗碗當個二等公民甚至是黑工?難道這不是崇洋媚外「又要威又戴頭盔」的自我矛盾心態嗎?成東青為修補與孟曉駿的破裂關係,特地在美國買了房子給他夫妻伕倆,卻惹他更加氣憤。還不及最後他們贏了侵犯版權的官司後,成東青以孟曉駿之名捐贈曾經辭退他的大學命名之實驗室。借實驗室職員卑躬的神態反襯孟曉駿激動的眼神,擺明就是「用錢來砸你」以一雪前恥,便顯得更為土氣俗氣。再說,片中強調三人在八十年代的各種遭遇和奮鬥,其餘一切跟社會發生的事彷彿完全割裂。成東青說過最想到天安門,孟曉駿說需要改變,唯不變應是當下勇氣,但片中這些知識份子最終對天安門事件隻字不提。反而中國在南斯拉夫大使館被炸,英語補習大樓和成東青成為被群眾攻擊發洩的對象,只粗略用幾個鏡頭和說話交待。我們當然明白要通過內地電檢審查編劇就得避重就輕,但這安排根本是無關痛癢,既然社會大事與個人成功完全割裂,那就乾脆點分離以免突兀。

 

看完這片心情反覆,夾雜齷齪與無奈。電影三位主角孟曉駿、成東青和王陽三人這三十年間,由失敗的知青憤青到六十三億上市教育黃國的「奮鬥史」,一致獲得內地網上觀眾零瑕疵讚好評價,對於他們來說不只是懷舊般簡單,我更覺得在這全球學歷貶值人浮於事的年代(還有每年也產生一堆失敗的考生),除了多一分勵志之外更甚的還多一層獻媚俗氣。從這回《中國合伙人》便可看到陳可辛聰明的地方,乃基於他很有技巧的拿捏到合拍片中的商業與藝術元素,但也關乎於他自己的成長文化背景所致。陳可辛本是泰國華橋,雖在香港出生但小時候卻在泰國,年青到美國學電影,然後才回到香港工作。陳可辛有著這種漂浮不定的身份,受著美式文化的思考邏輯,在機會主義的香港工作,欠缺一種定自我身份認同價值的鍾情與文化洗禮下,反而造就了他以第三者的身份在冷眼旁觀。就像講及港式男女感情瓜葛的《風塵三俠》,敘述新移民來港理想與現實落差的《甜蜜蜜》,改換形態鑽進不同的身份和感情模式裡,只要你給我什麼材料我就給你想要的東西,正正顯現香港導演和電影那種靈活變通,挑明一點就是「識時務者」的機會主義。

 

「識時務者」可以解讀成把握機遇或是投機取巧,在香港很多人游走在兩者間,電影中成功創業的例子到底是我們改變了世界(遊戲規則),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們(做人原則)所致?我坦然,撇開電影商業因素與「有錢就是王道」的意識形態來說,三人中我挺欣賞佟大為飾演的王陽。當大家仍懵懂混沌時他已看破世情,三人中只有他不亢不卑似的從容過活。他在婚禮中的一席話意味深長,到三人因意見分歧決裂他仍最清醒,對各人的友誼、事業和愛情也不斷作出批判與反省,最後慨嘆今天的成功「我們沒有改變世界,可我們也沒有被世界改變」。人生是否只能以名成利就來彰顯自己的成功?我想被殘酷無情的社會逼迫,到最後又沒有被現實扭曲的自我,是否已經變成我們奢侈且遙遠的夢想?

 

討論作品及場次:

討論作品:《中國合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