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看她推、抹、抖

作者：張敏慧

 

男的欲納小妾，原配醋意反應。不是香港觀眾熟悉的《獅吼記》喜劇劇情，是崑劇《滿床笏》。《滿》劇的丈夫不是跪池，是跪門，沒有調笑嬉鬧，圍繞的卻是嚴肅家事，重心在細描女子的心理及氣度，結局出人意表，點染着悲劇調子。

 

男主角龔敬（趙文林飾）是高官，沒有外出拈花惹草，女主角龔夫人師氏（王芳飾）是賢內助，處處協助丈夫在公事上出謀決斷，夫婦互相敬愛。遺憾的是龔敬年過四十仍無子嗣，觸及舊時男性社會「無後為大」的重大主題。

 

《滿床笏》本來講唐代大元帥郭子儀大壽，滿門子婿皆為重臣，齊到賀時把朝笏堆滿一床，以示威風架勢。今屆中國戲曲節《滿》劇集中在另一條主線，演節度使龔敬納妾，妻子吃醋的傳統崑劇。

 

破格結局設計

 

龔敬對妻子又敬又愛又畏，暗中收買貧女蕭氏欲娶之作妾。師氏發現後，龔敬回來，她拒不開門，直至龔敬跪門求饒才了事。她承認「妒，就是生成不用教」的，她愛丈夫，會吃醋，但從頭到尾都不出惡言，沒有哭哭啼啼，更不「倀雞」潑辣。王芳演來保持氣度，既有天生的女性本質，亦有後天高門大族的教養，不失身份，兩種氣質交融，拿捏得很好，讓人物性格很合情合理立體化。

 

任她如何精明能幹，如何個性剛強，同時又虔誠禮佛，卻始終求子不得，到頭來還是要屈從於社會傳統觀念，很無奈。古時女性最後妥協，讓丈夫納妾，不足為奇，格外淒涼撼人的地方是這位醋娘子果斷地、主動地親手把自己丈夫「推」進新房與蕭氏洞房，這是編劇非常破格的結局設計。

 

師氏喜怒不大形於色，沒有很多很大的形體動作。慣看香港廣東大戲的觀眾，也許會覺得演員臉容比較板，但只要留意王芳眼神手勢的運用，動作的分寸，就會發覺她演法的幼細，尤其是手指手姿，沒有公式化，卻能表狀出人物的內心起伏，很有戲劇骨子且感人效果。

 

尾場，先來個師氏思量獨白：「四十無子理應娶妾，這是眾口相同的話。」她說服自己提醒自己，這「也是一樁大快的事」，終於決定了，就由自己為丈夫主持納妾，「博得個賢名」。這段話長約4分鐘，音樂留白，感覺特別靜，讓我們聽得分外留神。

 

感人三手勢

 

師氏溫柔地叫聲相公，扶起龔敬，手指搭着他肩膊，推他進入新房。然後轉身，揚袖，緩步走向座椅，頹然坐下，再站起，走到台中，垂袖，轉身背着觀眾，緩緩步入場，幕下。這結局一刻，王芳透過三個手勢，傳神地滲出劇中人的內心鬱結。

 

推。龔敬（趙文林飾）真有點不相信。妻子師氏（王芳飾）微微蹲下，扶起他，親手推他入新房。王芳眼神和手指都會說話。（周嘉儀提供）

 

換作一般處理，師氏用手指「推」夫婿去洞房時，演員可能淚流掙扎，可能臉容痛苦。當晚演這手勢時，什麼多餘表情動作都沒有，不擺身段，沒喊高腔，師氏只用蘭花指直接一推，事實這一推，又何等淒涼！

 

抹、抖。演員背脊做戲。（左）師氏用力手按桌子，然後一抹。（右）師氏走向台口，再轉身背著觀眾，垂袖抖手，緩緩入場。（康文署文化節目組提供）

 

「推」之後，她坐立之間，做了一個動作，用手用力按，按着桌子慢慢一「抹」，那一抹，又何其沉重！

 

「推」「抹」之後，恍似若無其事，走前站着的她，轉過身，垂袖背着觀眾入場。見不到她的臉，看不到她的手，但背部仍然在做戲，垂下兩水袖不住顫「抖」，此一抖，又何勞多言！

 

推，抹，抖，過程連貫，為時約2分鐘，沒有啼哭，沒有唱曲，沒有台詞，人物不失態。全場就看她的手，感受她那種瀰漫的壓抑悲痛，隱忍成全。很慢很靜，留白空間由觀眾自己體會。

 

謝幕。前排左起：龔敬、師氏、蕭氏（沈國芳飾）。謝幕仍然貫徹戲劇裡古代人物斯文調子。

 

崑劇《滿床笏》經歷傳字輩老藝人倪傳鉞傳授，十多年前顧篤璜導演，繼字輩柳繼雁復排。這次弘字輩王芳、導演張善鴻基本上按繼字輩演出法，完場的設計，給予老版本新元素，賦予人物新生命。不在追求舞台光影的變化，全以人物內涵塑造為目標，觀眾離場時，感覺仍然停在劇中人身上。

 

結構完整，人物細膩，《滿床笏》發揮了高度戲劇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