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再生,色復艷——重看《蝶影紅梨記》有感

作者:秋盈

發表日期:2016 / 08 / 01

藝術範疇:戲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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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美學發展

 

 

昨晚到高山劇場新翼看陳澤蕾、李沛妍等演出《蝶影紅梨記》,心情異常激動——確切來說,是既興奮,復感動。面對眼前一潭渾濁黯淡的死水,至少可以保持一點希望的焰光……

 

因為,終於有人願意將唐先生精心編撰的劇本細讀、細演。初試啼聲,自然難竟全功,亦有不少地方尚待琢磨,但已叫我高興得手舞足蹈,喜不自勝——就像千辛萬苦、屢敗屢試地攀山越嶺去訪尋日出,經過一次又一次失望而回之後,終於等到一線熹微的晨光,從濃雲薄霧中透射而出。往日多少沮喪和焦慮,如今都盡數補償過來了。

 

戲要演得精細,熟讀劇本自是首要的。但熟讀之餘也要細心思考,把一字一句所描寫的人物心態、身體狀況和處境作通盤考慮,連情節發生的時間、季節,人物相應的穿戴、道具等也得照應周全。若是囫圇吞棗、不求甚解,劇本背得再熟,到底是鸚鵡學舌,既無助於提升演出水平,戲文應有的氣氛和格調更無從說起。

 

這次演出之所以令我心情激動,良久難以平復,正在於臺前幕後的殫精竭慮、一絲不苟。上至曲白版本的選擇與剪裁、身段和舞蹈的編排,下至服飾、道具的色彩和配搭,若非按照原著劇本的明文要求,便是根據劇情發展和人物處境而安排,充分反映了他們對劇本的尊重和重視,最是難得。例如全劇趙汝州只穿了三件衣服——〈詩媒〉、〈賞燈追車〉從早到晚只得一天,就穿一件;〈盤秋託寄〉、〈窺醉〉、〈亭會〉、〈詠梨〉從傍晚到黎明,也是一天,亦只穿一件;直至結局時才戴烏紗、穿錦袍。又如謝素秋逃離相府前,一身首飾已盡數脫下賄賂花婆,所以她旅途顛沛之際,頭上沒有半顆花鈿翠羽,只戴了一雙款式素淨的耳環;在尾場〈宦遊三錯〉「自入侯門已無梳洗,不塗脂粉把愁填」的時候,同樣也全無插戴。〈亭會〉時趙汝州穿白衣、謝素秋穿紅衣,又暗合劇本初稿中兩人對答的內容 [1]。對我輩重視劇本的觀眾來說,這些微末小節,居然也考慮周全,而且無不符合劇情和人物,沒有為了迎合觀眾而畫蛇添足,實在喜出望外。

 

這次演出參用了最近校訂完成的劇本初稿部分內容,又是另一驚喜。例如〈詠梨〉趙汝州唱小曲〈柳底鶯〉:「我嘅人也此心已冰,更兼那夜寒露冷催人病」,而不是一般演出本的「客途獨宿怯寒病」。同場末段,錢濟之有一段長句滾花:「母教不能忘,前塵不可認。你青春莫效陶潛令,文章須學左丘明,更須治國齊家揚名姓,才不負你懸樑刺股、積雪囊螢。」補回了一般演出已刪去的幾句。可能由於時間緊迫,未能一睹全豹,但能盡量引用新鮮出爐未滿一月的原稿內容,亦足證他們對原著劇本的重視,實在值得讚賞。

 

此外,我特別欣賞演員在揣摩角色、掌握表演分寸、營造戲文氣氛方面所付出的心力,而且成效不錯。全劇幾位主角,除沈永新外,盡是滿腹經綸的讀書人,甚至是位高權重的朝廷命官,所以談吐、舉止都應該溫文儒雅,務求不失身分。喜見他們演來態度嚴謹,層次分明。例如趙汝州從〈窺醉〉的腳步沉滯、醉態可掬,到〈亭會〉的半醉半醒、神智迷糊,再到〈詠梨〉的完全恢復理智,脈絡清晰可辨。至於幾段生旦對手戲,我尤其欣賞兩人一邊讀詩、一邊逐漸靠近,然後背對背緩步自轉的身段設計,暗合兩人咫尺天涯、相逢不相識的處境,感覺既溫馨又無奈。其後趙汝州唱到「有一首寄情詩,寫在紅羅帕」時,果然拈出一條紅羅帕來,再接唱「怕花逢災劫後,雨露永難承」。然後謝素秋順手接過羅巾,一邊為他拭淚,一邊唱「猶幸替君抹淚有紅羅帕,休將淚再傾」,然後將羅巾還給他。那條紅羅巾,顯然是謝素秋早前題詩後送給趙汝州的。這一取一還,看似簡單隨意,其實纏綿悱惻,撩人哀感,彷彿謝素秋憑藉這幾個毫不起眼的小動作,暗暗告訴趙汝州:自己已經領受了他的癡情,但為了他的前途,只能心領,從此各奔天涯,勢難相守了。想到這裡,又想起《紅樓夢》裡賈寶玉命晴雯給林黛玉送去一條舊手帕,林黛玉心領神會,隨即在帕上題詩的片段來。還有結局一場羽扇舞,色調和諧、動作整齊,賞心悅目之餘,亦似乎蘊含深意。但見八名舞姬各捧白羽扇,分邊展開,猶如一雙天使的翅膀,護持著站在中間、手執紅扇的謝素秋。舞姬不斷變換陣式,讓趙汝州和謝素秋在其間穿梭追逐,就如象徵蒼天捉弄他倆一般,不到最後一刻,也不肯真相大白。

 

個別人物的插科打諢也分寸得宜,沒有破壞哀怨纏綿的氣氛。嚎啕大哭、搶去羅巾抹淚擤鼻之類俗不可耐的小丑行徑固然絕跡,同時也刪去了一些可能是當年為了遷就觀眾而設的詼諧唸白,例如「詩就係好詩,不過人就鈍胎啲唧」之類;就連最尋常的稱呼母親,也稱「娘親」而不叫「阿媽」,充分展現了人物的書卷氣。看官且莫小覷這些細節,一點一滴累積起來,便可將戲文煥然一新,氣氛更趨淒美,格調更顯優雅。

 

從這次演出可見,粵劇在尋常的市井風情以外,在表演內容和格調上,仍有很多可供探索和試驗的可能。既然劇目可以莊諧並存、文武兼備,何不在演繹和整體格調上多作嘗試,以求拓闊觀眾層面,達至名副其實的百花齊放?但前提當然是細讀劇本、細心思考和揣摩,再行構思表演方法。但願各位繼續努力,認真細讀、細演,即使不能一洗頹風,至少也可以讓唐先生劇本的原貌重現舞臺,仍是一件了不起的功德。

 

小思老師期望後繼有人,「方圓唐先生拚了生命的不尋常的一腔心事」。如今總算看到一絲曙光,讓我可以繼續耐心的等待著、期盼著「花也再生,色也復艷」的一天。

 

 

註:

[1] 兩人初見面時,趙汝州稱謝素秋作「紅衣姑娘」,謝素秋微覺冒犯,故復稱他「白衣秀才」。詳見葉紹德編撰、張敏慧校訂《唐滌生戲曲欣賞(二):〈紫釵記〉、〈蝶影紅梨記〉原著劇本》,香港:匯智出版有限公司,2016年,頁253-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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