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有我——列桃與吳美樂的青春玩味

作者：傅瑰琦

 

已經很久沒有去聽塔斯曼．列桃（Tasmin Little）的演出。過往一直都很欣賞她演奏風格的貴族氣質；不過也是覺得太高貴，好像覺得欠缺了一些有血有肉的人氣。今次，又有機會聽到她與吳美樂的二重奏，當然要把握機會。吳美樂近年的演出越來越頻繁，而幾年前也曾與英國大提琴家卡爾（Colin Carr）演出了叫好又叫座的二重奏音樂會，所以，這次她與列桃再次打造國際級數的合奏，當然不能錯過。

 

觀眾魂神未定之際，列桃剛剛一站好，在還有聽眾拍掌歡迎她們的時候，迅雷不及掩耳電光火石間，就立即劃下了布拉姆斯的《C小調諧謔曲》的樂句。不能置信是，吳美樂坐好後，眼睛剛剛看著列桃，就已經準確無誤地配合到列桃的第一樂句。列桃的處理在G弦上的幾下短音已經表露出她的「狠」，當再上到高音弦的時候亦沒有鬆手；而吳美樂亦以非常相似的風格接上。第二主題中，她們都表現出優雅從容的對比，在簡短的中段，她們的處理稍稍放慢，可以讓觀眾放鬆了一下。而當主題再現，直至完結部份一段，列桃的剛毅氣質更上一層樓，但音色的掌握卻可以營造得相當漂亮。列桃與吳美樂在音樂會一開始，無須等待「熱身」，已充份表現出她們已進入狀態。列桃的大刀闊斧，卻一洗多年來給筆者的舊印象，但難得的是，她的高雅貴氣的演繹風格依然還在，而她在這首樂曲中所演繹的布拉姆斯風格可為達至爐火純青，既倔強但不呆板，既蒼勁但不粗鄙，而且卻又充滿內心的溫暖，相當悠揚。她的弓法沒有一點強逼的感覺，在充滿彈性的力量控制中，毫不著力地把適中的剛陽味道呈現眼前，揉音的配合亦相對地十分寬廣，這無疑是一個上佳而充滿趣味的布拉姆斯作品的演繹。

 

接下來，在舒伯特的D大調奏鳴曲，D384（又稱第一號小奏鳴曲）中，列桃的表現就不及剛才在布拉姆斯中來得有趣。在第一樂章的主題中，列桃在弓法與音色上都非常漂亮，但對於在風格比較單純的旋律裡，她的演繹就相對地較為平淡，而不敢放膽地加多一些高低起伏的小點子作「調味」。第二樂章，作品中鋼琴的比重較小提琴強，吳美樂在整個樂章中，輕盈富彈性的指觸令句子十分晶瑩；列桃在這裡繼續運用了她平順而不造作的弓法，但在中段比較抒情的段落，她在歌唱性方面就相當漂亮而動人，把依然圍繞著古典時期的純潔風格表露無遺。在俏麗的第三樂章中，列桃只需運用了最平實的作風，效果已相當不俗，音色也清楚利落；吳美樂在這個樂章中的音色也相當精巧漂亮，而且變化多端，風格上很古典也有趣雅緻。雖然在這首曲中感到她倆的風格未算十分一致，不過，就合作上來說，她們也很相當有默契，在輪流擔任主奏的時候都把主次的角色分得很明顯，第三樂章中的合作尤其優秀，也優美。

 

吳美樂對觀眾談到在學校的日子，當年她與列桃一起溫習法文的趣事。這場音樂會中，她們亦演奏了幾首法國音樂，也有演奏帶有濃郁法國色彩的非法國作品，也正好適逢其會巧合地響應了法國政府在亞太區每年舉行兩個月的法國五月藝術文化推廣。吳美樂選奏了德布西的鋼琴獨奏作品《快樂島》。這首作品對於指觸的靈巧與音色變化要求非常高，吳美樂一開始已在音色的掌握與表達方面，有很高水準的表現；在中後段落，力度與情緒變化的技巧更困難，吳美樂在處理宏大的氣勢方面相當震撼，但在音色的極端變化方面，特別是在長時間徘徊於中高音聲部的段落，和突發的低音與高音的強奏，在表現技巧之外，亦展示了吳美樂對於樂曲情緒劇變的迅速反應與專注。吳美樂對於這首高難度的法國作品的演繹，無疑是水準之作。

 

半場休息前，她們帶來了一份驚喜，特別是列桃，幾乎從此表現了一整晚的風格指標。在英國作曲家戴流士（Frederick Delius）的《第二小提琴奏鳴曲》裡，列桃清麗爽朗的演繹，在這首充滿濃郁法國風格的作品中，把極其漂亮的音色變化，與帶點自由的句子舒張步伐，調校得非常自然，在第一部份稍快板中已經表露無遺。列桃在句子的抑揚頓挫中所奏出的音色充滿透明感，而且感情豐富而含蓄。在慢板部份，非常細膩，在相似音型的句子中的輕微變化，令這個部份本來較沒有特色的旋律，反更吸引人。第三部份以節奏明顯的附點句為主，列桃在處理強而有力的弓法時，也毫不粗野，而其他旋律性高的歌唱片段，她更是控制自如，也美得沒話說。這首作品的演繹，正好就是下半場法朗克小提琴奏鳴曲的縮影，令人非常期待她演出下一首法國作品。吳美樂在這首樂曲中，音色依然變化多端，但也只在鋼琴為主線的情況下才加重表現，其餘時間都只在列桃的小提琴線條底下伴上豐厚的音團色彩，絕不會蓋過小提琴線條的骨幹。

 

不過，列桃在演繹她與珍寧絲改編西班牙作曲家阿爾班尼斯（Isaac Albeniz）的鋼琴組曲中的《阿斯圖里亞斯，傳說》的獨奏時，感覺就有點不一樣。不過，以第一次聽這個版本來說，卻可以說列桃的技巧很準確，但就以歌唱性，節奏的刺激性及西班牙風味來說，卻滿足不到聽眾的胃口。列桃在快速的弓法下，雖則清晰可聞，但節奏的重音力度卻很不突出，那種排山倒海的衝勢與壓止，都顯得相對地柔弱。總括而言，在現場聽到的感覺，西班牙的味道較為貧乏。

 

在場刊的曲目中，最令人欣切期待的法朗克《A大調小提琴奏鳴曲》終於奏出。列桃在第一樂章的主題中，已訂立了延綿這個基調，所以所有句子都非常悠揚，非常持續的歌唱性句子並沒有因為要顧及呼吸而變得斷續。列桃在運用長弓的弓法上，輕重很得宜，所以奏來一點也不累贅，這個樂章的困難之處在於容易陷入沉悶，所以亦有人選擇把分句拉得較明顯；但列桃卻堅持把長句一句接一句奏出，但卻依然漂亮動人，為這個樂曲從一開始就打下一個標準的典型演繹，而且十分成功。第二樂章裡，吳美樂將翻滾的快速來回演繹得非常觸目，整個樂章的偶爾情緒突變都掌握得非常到肉。列桃的氣勢在極優秀的弓法控制下佔著上風，而她卻反傳統地把每句最後一個強奏音的尾聲略為收短和收輕，讓吳美樂接續的部份突顯出來，但也同時令小提琴的餘音變得更為動聽。中段突轉為歌唱性的幾句，列桃捕捉得精緻亮麗，動人非常，而且自然而然，毫不造作。第三樂章的內容變化更多元化，所以，對於小提琴家的音樂修養要求更高，曲中的情緒蘊含了其他三個樂章的元素。列桃極度集中的表現，將當中很複雜的樂思變化不用多加思索，隨心所欲地演奏出來，而效果卻令人為之讚嘆。特別是在進入轉換情緒的後半部份，由甜蜜的寧靜旋律一直延伸至高潮部份，再回落到沉靜的完結段落，她的出色表現卻是在其他同類音樂會中少見。終樂章的嬌俏甜美與激昂，更是令資深樂迷都嘆為觀止。最重要是，整首奏鳴曲中，她不但技巧完美，而且更是把法國音樂的精巧與變化都推到極致，確實非常罕見。吳美樂在第四樂章中段的兩輪急速雙手八度與和弦都煞過了難關，這一段稍有些微不集中都容易出錯，現場演出中經常會聽到失誤。而她與列桃在歌唱旋律主題的對位合作，思維一致，兩者的音色都極具透明度與輕柔的色彩，無疑是絕佳的法國音樂演繹。整首奏鳴曲的演出給聽眾一個少有的道地而唯美的藝術演繹感覺。

 

她們的四首加奏無疑真的寵壞了貪心的聽眾，而且越奏越精彩，越奏越好玩。在布拉姆斯的《第五匈牙利舞曲》中，列桃再次使出她高貴但野性的一面，雖然中間快速的雙音部份偶有些微不準，但面對她極其揮灑的豪放音樂演繹，其他的根本已不重要。列桃的舞蹈風停不了，她更奏了巴托克的第五及第六首《羅馬尼亞民俗舞曲》，而採取的速度也是刺激的偏快，但技巧卻完美無瑕。不過要數無懈可擊，大開眼界的話，她們卻帶來了一首在香港音樂會上少聽到的冷門炫技小品、一首上世紀的熱門曲目——美國小提琴家克羅爾（William Kroll）所作的《斑鳩琴與小提琴》。列桃的撥弦非常漂亮，而在低音弦的鞭策亦刺激，在高音弦卻靈巧優雅，拋弓與泛音都完美漂亮至極點，狂野但不粗野；最難得的是，在中段歌唱的旋律裡，她順應的自然變化，情緒的突變，並沒有收不住剛才的放浪，而是自然地轉化為甜蜜的歌聲。但一下子間，她又回到狂野不羈的熾熱中。在這首百份百玩味的曲子中，她的表現可真能達到一百分。經過三首玩得很盡的精彩加奏後，列桃自己都開心到眉開眼笑，不過，她卻根據吳美樂的建議，演奏了留港那兩天所學的作品，法國女作曲家Lili Boulanger的《夜曲》，為音樂會降溫。列桃的透明琴音與沉穩作風，為這首曲帶來了一個頗為安詳的演繹。在幾首加奏裡，吳美樂都把風頭讓給列桃，她只給與支持，讓聽眾專心欣賞列桃的表現。

 

這場音樂會，令人將列桃從新定位。她既保持著從前的淑女式風格，但卻不斷混雜著頑皮的狂野，令人無時無刻都猜不透，看不清，變化莫測，未到最後，都猜不到她的處理風格；但與此同時，她的技術水平比起從前更是只有進沒有退，而且更變得收放自如。吳美樂這幾年的進步更是令人感到嘩然，她是每次出場每次進步，而且，演奏的風格更是越來越青春，越來越輕鬆。這對老同學組合，為聽眾帶來了無限的驚喜，也將音樂的玩味性，率性地呈現在香港觀眾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