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才是風景——筆可能文學營後記

作者:俞若玫

發表日期:2011 / 05 / 09

藝術範疇:文學

發表平台名稱:《明報》

發表平台類別:報刊

主題:教育與承傳 / 自選藝評

 

以「字在山水」為題的筆可能文學營剛於上周四結束,三日兩夜,百位同學,再加三十來位工作人員、嘉賓講者前後進出一片綠山,談文學、賞自然、寫詩篇。但,對我來說,真正的風景線不是蟬翼蓮香,或粉豬黑鱷而是一群滿有創作意慾,渴望讀者,不怕理論,眼比星閃的青蔥文學社群。文學營讓我們看得見他們。美麗的本土年輕作者群。他們在。

 

為什麼要攪文學營?在香港攪文學營有什麼意義?半年前,我不停想。後來,在高中同學寫作班上,聽到壓抑而來的跨張尖叫及高頻嬉鬧;遇上雙雙既要應付語文考試又想發展個人寫作風格的迷霧眼睛;看到大學同學的創意寫作功課,用字貧乏,內容浮面,未能達意;我想,我明白了,文學營可能就是偏離日常的創作空間,讓同學稍稍離開語文教學災難現場,重新享受寫作經驗的短暫場域?

 

問題沒有完:文學書寫經驗又有什麼意義?今天,經驗也早成消費的本質,萬千經驗都被包裝成手到拿來的即用禮品,還有獨特、富想像力、有啟動力的經驗嗎?活在被大衛.哈維形容為「以時間消滅空間」的急遽世代,生活愈來愈被割裂得叫人無從起動時,書寫還可以有連結的編織力量嗎?我沒有答案,但再想,不如換一個角度,嘗試建立某個情境,某種可以讓同學進入的狀態,再去發掘、豐富、累積他們自己的經驗?

 

於是,實驗開始,奢侈地得到何鴻毅家族基金會及文學雜誌《字花》的信任,負責設計文學營的活動內容及流程,結果,這個以打開感觀為旨,著重體驗(embodied experiences)的文學營,可能是世界上寫作時間最少,活動最頻繁的文學營,連講者嘉賓梁文道甫打開營刊,便說:「你們這個營真艱苦,早上隨雲門教育組律動、下午去參觀嘉道理農場,現在來聽我的講座,晚上還有營火燒烤及音樂會,真是很辛苦。」

 

只希望同學明白活動不是為動而動,因為關鍵處是如何把活動跟寫作扣連,透過書寫,思考自然,特別是跟其他生物的關係。其實,字「在」山水,主客關係很清楚。誠言,嘉道理農場本身並不自然,但奇觀為何成為奇觀,家豬跟野豬有何分別,人如看看待野生動物?自然倫理關係才是主角。而梁文道的講座,以後結構的思路跟同學大談「自然本身就是社會產物」,竟沒有嚇怕高中同學,反引來討論興頭,這跟梁公個人魅力有關外,也不能輕視同學對理論的飢餓。

 

夜行也是同學親近自然的時光,感謝各位熱情細心的導師(比例是十位同學一位導師一位組爸/媽),都備有不同的遊戲,簡單如提燈,已有同學說,這是他第一次自己點火玩燈籠。「最難忘是,當大家在井旁看見點點的螢火虫時,雖然都是第一次,卻沒有叫囂,反不約而同,全部傾神默然,不忍打擾,有默契地表示對螢火虫的尊重。」

 

另一活動,是奪命早場:零晨四時半的「採光行」,我早打輸數,以為只會有我這位老人家早起,想不到,未從出坡走下,遠遠已見有同學席地圍圈而座,不出半小時,已有三十來位同學、導師壯烈起床,一起在空地看光談天。其實,天有雲,不算清,路上也有礙事的街燈,向東方向,有山阻隔,沒有幻彩可待,但同學們(可能基於禮貌)沒有走,而我跟其中一組同學索性躺在地上,以地為床,舉頭一片藍光,漸行漸白,安靜地看。天近全白,有同學拿出簿子,寫寫寫;也有同學,拿出作品,改改改。我呆了。這是被認為是沒有創作氣氛的香港嗎?這是被認定只求分數不求詩意的社群嗎?他們有多美。他們大概不知道。後來,我也參與圍讀,要求小詩人唸讀,一把清音,不除不疾,溫柔如黃葉安然落下。

 

事實上,在短短的三天,在不同的角落,哪怕是飯桌上、大樹下、長椅旁,總有人把握時間,低頭默寫,誰到感受到洶湧的創作氣息,願能把這道迷人的風景線通通錄下。當然,這肯定歸功於辛勤的導師及組長們,他們跟組員親密如師徒又如朋友,除了可資嬉笑外,更重要是有人能具體指引,細緻討論,深化創作共同體的經驗分享。

 

可以說,「連繫」就是今次文學營的關鍵字。

 

以書寫把同學跟自然重扣,憑藉在場參觀來製造思考跟自然生物的關係,以遊戲來建立導師及同輩群落;用舞動來重構身體跟文字的關係,而音樂會則把同學連上詩歌及歌詞,希望樂隊「迷你噪音」能拉開同學對音樂的既定想像,有關社會運動如工人運動、重建問題的歌曲也可以柔美多變,而集體唱國際歌的經驗相信也是難忘的。

 

而公共及個人書寫的關係,幾位講者都有觸及,特別是曾參與台灣反國光石化運動的吳明益老師,以實例讓我們看到書寫如何解放自然,成為環境保護運動重要一環。更重要是,運動成功了,他指出「書寫能帶來希望」,這個多叫人震奮。

 

文學營密集活動,但其實不是新意,只是回到文學的傳統,回到自然。自然不再要成為阻礙物,我們才「看得見」,如狗吠落花蚊叮蟑螂飛,才驚覺它們的存在。早陣子,因花開而被割的木棉花已是很好的例子,若果明白花開花落是平常,人花總有共存的話,就不會成為笑話。而簡單的木棉花,已把我們跟時間、季節、回憶、美感、地方連繫,它有時會標記了淒風苦雨的公開考試四月天,有時會讓妳看見把頭低得不能再低的婆婆在街上檢起紅花自製五花茶;紅花五瓣,均稱美麗,顏色火而不俗,又會召喚我們對美的追求和等待;木棉主幹筆直,橫枝張開如向天展臂的英雄,守護著附近地方的人與事,它的形態又會勾起對某條街道、某段生活的印記,累積我們的本土情感。

 

而同學們看見自然時,我們看見本土。願文學社群生境繼續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