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登徒
2010 / 05 / 24 | |
香港電影評論學會 | |
首次看《其後》是何時呢?自問一點都記不起來了,大概是唸大學間的某一年,蹺課到影藝看《其後》,完場後的震撼久久不忘,轉眼間,《其後》面世25年了。
對上一次在大銀幕看《其後》,應是93年吧,亦是康文署舉辦的情人節的節目,荃灣大會堂某劇院內的梯級摺椅,走上走下都發出吱吱怪響,至今仍是歷歷在目。
《其後》此番重來,確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若是別的片子,慵懶如我,恐怕早打退堂鼓了!我是堅持要看過5月15日,太空館首場放映才下筆寫此文,四分一個世紀後,《其後》不僅是當年一部我心愛的電影,而是歷經時日沖擦,跨越了年代的經典,它至今亦是森田芳光個人的最高峰,日本片的現代經典,文學改編電影的典範。
導演森田芳光將原著搬上銀幕,大刀闊斧將夏目漱石筆下,近乎受精神困擾的代助,絮絮不休的哲學性頭腦思辯、對家人社會身份和影響力的討論等等,全都刪掉。
客觀效果是,代助由一個不斷在頭腦上自我交戰的人物,變成一切冷眼旁觀、靜觀其變,帶著莫名的憂鬱同時又看不透內心的高等遊民,在優哉悠哉的身影下,給人被動、無奈又若即若離的感覺。只有他盡力協助三千代時,步步向自己過去的遺憾進發時,才慢慢窺探到代助的內心和思想,和對周邊人物一丁點的看法。
這趟重看,森田芳光的改編依舊好得無話可說,他對原著的態度固然非常恭敬和尊重,手法極其謹慎和精到,落墨和取向卻是以電影媒體作考慮,是故保留下來的場口和對白,大部分都是事實的陳述和申明,將電影的焦點,放於三千代、代助和平岡的三角關係去,不但沒偏離原著之意,亦符合了愛情片的通俗性,同時以小見大,從情出發,擴展至整個時代和社會氛圍去。
森田芳光在情節上的改動,重要的大致有三:一,書中代助被邀看歌舞伎,「巧遇」相親對象佐川家千金,戲裡改為代助欣賞西洋室樂,表露了當時日本上流社會社交場合的西化氣氛;二,代助暗懟父親格言「誠者天之道,非人道也」一幕,在書中是首次面見父親時的內心讀白,電影中卻將此段,移往父子最後一次見面時,作為代助的反省和總結,大有蓋棺定論之意。
三,原著中,代助在百合花前深情表白後,兩人隨後多次見面,著實愛火重燃,還談到殉情的準備,電影裡三千代以「面對現實」來終結該次表白後,兩人情緣曳然而止,並無往還,大有生死兩茫茫悲絕氣氛。
電影從情入手,愛情友情親情之中,以這段追悔莫及的愛情,寫得深情婉約,哀怨纏綿。從三千代隨夫遷回東京開始,她與代助舊情復熾波濤暗湧,兩人數度的互訪,由顧左右言他,到難以自持地互訴衷情,將遺憾和哀傷推至極致。
森田芳光的處理是得體而含蓄,好些鋪排和線索,潛伏得不動聲色,每場戲都精雕細琢,事不張揚的含蓄收歛,讓這段舊情浮面增添萬分張力,一如片首三千代的相片淡入銀幕一樣,慢慢印入觀眾的心坎。
就以代助和三千代五次單獨會面的場面為例,坐姿、步履、衣著、服飾等,都異常考究。兩人首度在代助家見面,一直相對而坐,中間隔著小茶几;其後,代助送錢到三千代家,兩人已改為繞著小桌而坐,相距90度角;第三次,三千代拿著百合花匆匆到訪,談不到數句,兩人已走在一起欣賞音樂盒,而以暗黑中並排而坐,一起欣賞雨景作結;第四次,代助到訪,三千代與代助,肩並肩而坐,喝起波子汽水來,掛在廳中的風鈴暗暗起哄,三千代也首度表示「我很寂寞,請你多來」的由衷心跡;最後一趟見面,亦是全片高潮,代助邀請三千代到自己家,在百合花前表白,兩人席地而坐,中間已一無所隔,顯示了坦而無懼勇氣,漸步漸近的心理距離。
森田芳光對小道具的安排更是滴水不漏,五次的互訪裡,代助和三千代間的信物如百合花、水(雨水、飲用水)和戒指等等,不斷交替地出現,稍一分神也會遺漏。今趟在大銀幕上重看,才留意到三千代拿著百合花到訪時,她氣喘得拿杯喝水,右手上的指環亮麗得近乎耀目,為甚麼過去我一直忽略了呢?她甫坐下,已不動聲色地轉動手上的指環,動作非常輕微,提醒代助指環這禮物,她珍而重之保存至今,證明兩人在復現舊情上,三千代一直有她的盤算,這關鍵小道具亦呼應了後來兩人的交往。
森田芳光就是如此的精密而細微,從環境、氣氛、身處的空間和演員的身體語言中入手,製造一段慢慢升溫的感情,一如戲中人將心扉緩緩打開,直撫心中最痛。這種調度和處理,大大補足了對白上的局限,要說的,都化為二人如探戈的試探、含蓄挑逗裡去,森田芳光看通了夏目漱石筆下人物的現代性,遏抑的情感,情義的兩難,在嘆息和遺憾,報復和自我懲罰的複雜心理中恨錯難返,東方的倫理道德,遇上西方個人主義,激起了洶湧的波瀾,難怪邁克說《其後》可與《小城之春》相提並論,一點也不失禮。
最為相似之一,森田芳光透過大量的排戲,讓演員自然又巧妙地,藉著微細的活動和身體語言,不住地傳遞著感情,控制著每一場戲的節奏。一個低頭、一趟猶豫、一次拭淚、一記關門、一絲嘆氣等等,人物的緩促快慢,動與不動,皆事關重要。
當然,《其後》最厲害之處,是映像化上的匠心獨運,特別在採用了舞台化方式,來表達間場的沉默,人物與周遭環境的沉默。代助多次在電車的場景,一次接一次地突出了他的格格不入,與周遭民眾方向迥異,相同服飾千人一面下,他孤獨地站於社會洪流之外。
又如片中處理回憶場面,繞過了老生常談的回閃、倒述等等,竟然以演員凝住動作的方式,將舞台靜止化的人物搬入電影中,效果出人意表!無論是水池上四人的交往,精品店中各有懷抱,抑或是雨中百合花之情,人物凝住於特定時空,時間就如逝水東去,配起梅林茂神乎其技的配樂,簡簡單單,優雅有型,帶出各人間的魔術時刻,關係和張力,是同類處理中的極致。
紀陶在「影評人談《其後》」一文中,談到森田芳光對傳統片廠美學的承先啟後,甚值得討論研究。我倒想指出,森田芳光悄悄地以廠景和實景,巨細無遺地劃分代助和父兄家的世界,確是匠心獨運。於是,代助來來回回於父兄家和自己家,也象徵了處身於現實世界和浪漫悲劇世界的狹縫之中,這種美學取向,在在已將夏目漱石的心思表露無遺,代助正是夾在當中的中心人物,在舊世界和新世界間踽踽獨行。
原著中的代助,嘮叨不休地將現實人事作陳述、剖析、批判和評價,電影裡的他,所思所想卻一直諱莫如深。他變成一個沉默面臨抉擇的人,每一個身邊人,都成了他的參考對象。森田芳光讓代助經歷的,正是躊躇於走一條如何的道路。父兄般的家族之路,平岡般的工蟻之路,他的文友寺尾的賣文之路,以及代表自己內心誠實之路(三千代)。
簡單來說,是要變成怎樣的一個人。是故,前述的「誠者天之道非人道也」,在片末才提出來,以代助個人成長和頓悟這公式,這無疑是森田芳光最從俗的一筆,卻無損全片的肌理,《其後》捕捉了年青知識份子對時代變遷的進退維谷,友情親情愛情四面楚歌,流露了淡然的無奈和哀愁,他無論如何抉擇,最後只能在風中獨行。人,始終是孤獨的。
25年過去,《其後》代助所處的維新年代,社會向經濟傾斜,新的財閥和利益階層興起,文化、倫理等人文價值被邊緣化,人的精神文明與社會現實面臨嚴重落差等等,在在一點亦沒有過時,這趟重看,感受比當年還要深刻。百年前的日本,與今時的中國何其相似,森田芳光的《其後》,事不張揚的審慎魅力,從當時到今日,一點也沒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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