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查映嵐
2017 / 12 | |
香港藝術中心.文化按摩師 | |
光影作坊這次的展覽「Memento Mori: Sonata for Light」仍是以攝影為核心,但展場內沒有一幀照片。陳一云將空間化為整全的裝置,光影與聲音的節奏交錯,不經鏡頭與感光表面,直接在人的大腦內投射印象。
掀開布簾步入空間,死亡氣息撲面而來。昏暗房間正中是長方白台,上面有一顆潔白纖細的,少女的頭顱模型,眼和唇都閉緊,頸部之下覆著白布。布的皺褶平靜像默默蕩開的波紋。幾種燈光散佈在房間各處,忽明忽滅。
少女宛如躺在石棺上的遺體但房間倒不像靈堂。陳一云佈置的空間,連同輪番進內參觀的好奇人群,更像是仿擬19世紀巴黎的著名景點——聖母院旁的停屍房。
在20世紀前的歐洲,死亡和疾病都是吸睛的奇觀,斷頭台、絞刑架、瘋人院,全是真人騷現場。親眼目睹瘋子尖叫扭打、懸吊在半空的強盜一路奮力掙扎直至氣絕,想必比今天最刺激的4D大電影都要精彩吧?相比之下,巴黎停屍房甚至顯得優雅而節制,至少屍體總是安靜的。玻璃櫥窗後是大理石台,上面展示著各式屍體,死狀各異——他殺的,自殺的,在塞納河溺死的,也有死因不明的。名義上這是為了讓人認領屍體,但這些沉默赤裸的身體卻勾起巴黎人的好奇心和偵探頭腦,擁擠的人群不能停止議論屍體的外貌,試圖從他們身上的蛛絲螞跡,推測他們的真正身份和死因。
如今躺在光影作坊的少女頭顱模型,它的主人也曾是停屍房的過客。1880年代的某天,有人在塞納河撈起一具浮屍,這個死後仍然美麗的少女,卧在停屍房多時而無人認領。每天來看她的,除了玻璃窗外的人群,還有在停屍房工作的病理學家。病理學家驚異於她的美貌,便用倒模的方法製成死亡面具 (death mask),令她的容貌得以流傳下來,但她的名字身份終究不曾揭盅,世人只好稱她為「塞納河無名少女 (L'Inconnue de la Seine)」。
「Memento Mori」一語,意謂「勿忘人終有一死」,為盛行於早期現代歐洲的靜物畫子類型,畫作以鮮花生果、沙漏、骷髏頭、將滅的燭火等形象,提醒觀者生命短暫,塵世虛空,因此人應積存天上的財富與智慧。「Memento Mori」展覽或者也是一個提醒,但與其說是跟數百年前的油畫同工,不如說是以無名少女為連結的節點,重新打開攝影與死亡的關係。
時間永不逆行,它存在,然後旋即湮滅,因此每一幀照片都保存了一個死去的時刻。事實上,攝影最早期的用途之一正與死亡有關。在前攝影的時代,人們以蠟或石膏製的死亡面具紀念死者,也用來記錄無名屍體的面貌,方便家屬認屍。攝影技術面世後,很快就繼承了這種功能:所愛之人消逝後,生者渴望在肉體腐朽前留下影像,做為紀念,或者只為留下一片軟薄且易於破損的痕跡,證明生命來過。當時攝影技術並未普及,成本昂貴,很多家庭只有在死亡降臨時才會前往拍照。遺體攝影常將死亡呈現為安詳的深眠,有時則用器具支撐或人手攙扶,讓死者或坐或站,看來與活人無異,有些攝影師甚至在顯影後為緊閉的眼臉補上眼珠,令屍體更栩栩如生。
由這些操作得見,攝影當時的功用其實遠不止於記錄和紀念。面對親近的生命終結,人感受到時間斷裂的巨大衝擊,死亡發生之後,世界再也無法還原,從此你身處的宇宙不再包含那個生命。 西方的公元以耶穌基督的出生為界,而人在經歷至親逝去的痛後,也開始懷抱著「私元」度日,用以丈量時間。當工具從死亡面具換成銀版影像,即意味著一種新的可能性:屍體可以裝扮成活人、保存為影像,攝影讓人在觀念上逆轉時間帶來的失落和傷害,背後有著馴服甚至戰勝死亡的意圖。
攝影與死亡之緊密交纏一方面見於早期攝影史,另一方面亦見於羅蘭巴特出版於1980年的著作《明室》;這部被視為最重要攝影書寫之一的著作,正正誕生於一次死亡事件。羅蘭巴特最愛的母親離世後,巴特悲慟不已,試圖在舊照片中尋找他所知道的母親。他對舊照充滿懷戀的凝視,最終成就這一冊悼亡之書。他在其中寫道,照片與指涉物永遠黏連在一起,被拍攝的指涉物是幽靈,每一幀照片都顯示死者的回歸。
「攝影無止境地再現的東西只發生過一次,它機械地重複著的,從存在的角度來說,是實際永遠不可能重覆之物。」巴特如是說。塞納河無名少女經過百多年,來到陳一云手中,成了攝影的類比。少女的臉被製成死亡面具,經過大量複製,成為許多巴黎文化人的家居裝飾、被欲望的拜物對象。少女成了固執的指涉物,依附在每一個複製品之上;生命無法復歸,但多得如同分靈體的複製品,少女魂兮歸來,幽靈卡在死與生之間——「Memento Mori」通過光與聲營造的,正是這樣一種雖死猶生的氛圍。憂鬱的鎢絲燈以和緩節奏漸亮漸暗,由燈光構成的憑弔空間卻被聲音擾亂,尤其是三部相機發出的快門響聲。在「給光的奏鳴曲」(展覽副題)完結之際,刺眼的白光突然淹沒空間,儼如驅散了死亡之味。
憑弔必須被干擾,因為這畢竟是影像與故事同樣泛濫的時代。兩者皆被大量生產,迅速消耗,無情拋棄;沒有什麼足以被珍視,因此也沒有傳奇,沒有不朽。修圖技術可以創造出不曾存在之物,指涉物早就被割離照片,就算有人將水變酒也不過是太陽底下不新奇的事物。百多年前攝影與其他大量複製技術出現,班雅明說靈光隨之消失;到了今天,再也無跡可尋的或許就是對影像的信賴與依戀。
但即便如此,我想喪親者始終會說,攝影仍能傳遞消失星球的遲滯光芒,而那就算並非不朽,到底也是重要的安慰。攝影因此依然是微小的奇蹟:既提示無法挽回的已死時刻,也提示確實存在過的珍貴生命;與死亡交纏,同時與生命交纏。死與生的共在,凝結在少女的美麗微笑上,隨光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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