嘔吐大衛連治:略論連治繪畫作品

作者:查映嵐

發表日期:2017 / 08

藝術範疇:視覺藝術

發表平台名稱:《David Lynch 大衛連治》

發表平台類別:出版物

主題:自選藝評

 

大衛.連治最早的影像作品名為 Six Men Getting Sick (1967),長一分鐘的片段先顯示六個男人的頭臉和六個胃袋,六男顯然感到噁心,幾條手臂抱頭撫胃,不知所措,胃袋漸滿至爆溢,終於六男在靛紫背景下吐出穢物。噁心感與嘔吐顯然是連治感興趣的意象,一直以不同形式在他的作品中出現,尤以富戲劇性的噴射式嘔吐為甚。他的第二齣短片 The Alphabet (1968),片中唯一的角色(由他第一任妻子演出的小女孩)在結尾亦像六男那樣,做出欲嘔的掩嘴動作,但這次吐出來的卻不是半消化的食物而是鮮血,潔白床鋪給染紅,影片隨之結束。同年創作的兩幅畫 Man Throwing Up 和 Sick Man (with Elephantine Arm),顧名思義都以嘔吐的人形為題材;但更有趣的卻是晚近的 Figure #3 - Man Talking (2009)、Oh… I Said a Bad Thing (2009)、Head Talking About Billy (2010),連治呈現「說話」此一行為的方式居然同樣是讓置中人頭從口中吐出一灘穢物狀的東西。另一畫作 Girl Crying (2010) 中烏黑「淚水」噴湧而出,遮住了女孩大半張臉(其實是骷髗頭),分明是眼睛正在嘔吐。不僅如此,連治在這個時期有不少畫在木板或紙皮上的混合媒材畫作,用色高度重覆,常以黑背景和棕黃圖像為主,而棕黃都是混濁濃稠,有時混雜異物,驟看似是嘔吐物入畫。

 

連治對於嘔吐物的沉迷,在在令人想起法國哲學家巴塔耶。巴塔耶曾被超現實主義理論家布列東蔑稱為「排泄哲學家」,在《過度的視野》這部文集中即有不少篇章談到排泄物,甚至提出「排泄學 (Scatology)」一詞。達利畫作《悲哀的遊戲》中的男子褲管居然沾了大灘糞便,布列東當然無法忍受,巴塔耶卻藉以指出這糞跡其實是解放的驅力。糞便、月經、死屍、嘔吐,這些異質物 (heterogeneous matter) 如此噁心又百無一用,卻能引發激烈的排除,連治世界中不斷復回的噴射式嘔吐圖像正好演示這種排除動能。異質物引發的排除既帶來強烈快感,同時其能量強大得足以反噬一切高遠的事物、侵襲純粹的理型,並且拔扈地提示當中永遠存在雜質。

 

異質性同樣體現於原始信仰的食人儀式、犧牲、狂笑悲泣、賭博、揮霍、不為生殖的變態性行為、裝飾女性的化妝品和珠寶等。在巴塔耶的思想中,珠寶在定義上就是浪費,與糞便一樣,是一種純粹的失去,因此屬於耗費 (expenditure) 的範疇。由於具有目的性的生產與儲存不能充份解釋人類行為,巴塔耶說無限的失去、無保留地面向危險,其實是人類的根本需要。一如美洲印第安人的誇富宴 (potlatch) ,他們會在其中慷慨饋贈禮物和毀壞個人財產,類似的行為完全不符合資本主義式的功利與理性原則,顯示耗費來自縱欲狂歡式的毀滅驅力。

 

有趣的是,過度浪擲一方面是向死亡靠近,另一方面亦與神聖的生成相關。連治的繪畫作品中,有明顯宗教指向的並不多,然而出身於基督教家庭的他有一幅名為《受難與復活》的三連畫少作,後來重訪這個題材,畫下《受難》,跟 Figure #3 - Man Talking 等同期。十架上沒有耶穌,倒是有大量似是在戰鬥的細小人形——戰爭亦是耗費的一種,這畫將戰爭與宗教犧牲直接連結在一起,通過耗費與死亡,人可以觸及神聖,如同一無所用的金字塔,「死亡被轉變為光芒,轉變為無限的存在」。

 

在 The Film Paintings of David Lynch: Challenging Film Theory 一書中,作者以眼淚為例,討論連治式的「過度」(excess)。如果將他的畫作與短片納入討論,顯然嘔吐亦是另一過度與耗費的例子。嘔吐與糞便同樣出自消化系統,食物若能被消化吸收,轉化成有用的營養,餘者就成為糞便;但如果在半消化的狀態就被反向排除掉,那就是嘔吐物。食物化為營養的過程被中斷,變成惡臭嘔吐物,就成了無法挽回的失去,作為異質物,嘔吐較之糞便是更為純粹的耗費。如前面提及,連治除了畫嘔吐的瞬間,更多番以嘔吐物的形象呈現眼淚和語言。過度的情感和語言既噁心又無用,即與糞便或珠寶類同,一樣是耗費,並能生出強大的毀滅能量。


前面提及的作品中,嘔吐之所以能被辨認,蓋因頭臉存在,我們才看到髒污的液態物不受控制地從口鼻噴出。在這一系列作品中,連治對臉孔和人體的處理是粗糙至跡近原始的,然而畫工精細的人形/半人形/類人形其實也是連治的拿手好戲。連治對英國畫家培根 (Francis Bacon) 推崇備至,視其為英雄,早年作品顯見培根的影響:Woman with Screaming Head (1968) 下半那個憑空出現的尖叫之口,就彷彿直接挪用自培根的成名作《以受難為題的三張習作》 (1944)。連治這一時期的繪畫多以灰黑為主調,用色不似培根濃艷詭麗,但抽出可辨認的人體部份加以扭曲、變形的處理,確實與培根同出一脈。

 

看他早期的無題石墨畫、 Flying Bird with Cigarette Butts (1968)、Woman with Tree Branch (1968)、Gardenback (1968-70) 等作,用上切割再複合肢體的方法,亦令人想起德國超現實藝術家 Hans Bellmer。人形娃娃是 Bellmer 的標誌,他常把像真的女體切割重組,既留下可辨認的身體部份如乳房、屁股、腹肚、腿,同時將之變成滿是囊腫、欠缺一些部位又多出一些部位的詭異形體,以這些畸變軀體反抗納粹德國鼓吹的完美身體。Bellmer 常被認為是表現怪怖 (uncanny) 的能手,有趣的是人們在討論連治時也頻繁引用怪怖理論。

 

佛洛伊德定義的怪怖感來自看來陌生可怖卻曾經熟悉之物,我們成年後經歷怪怖感,是因為某些物件令我們隱約觸碰到早期心理階段、潛藏在無意識的衝動,以及人類的原始經驗(例如萬物有靈信仰)。連治自《雙峰》後已證明自己是美國小鎮歌德的大師,擅於利用小鎮日常營造恐怖感;而他畫筆下的半人半動物/植物/怪物,顯是連治式怪怖世界的另一種呈現。

 

在此不得不提的是,怪怖或 uncanny 當然都是譯文,佛洛伊德原文的德文詞語是 unheimlich,英語直譯為 unhomely,其反義詞 heimlich 有這些意義:屬於房子的,友善的,熟悉的,馴服的,親密的,舒適的,安全的,家居的——怪怖或 unheimlich 自是以上的相反。連治電影中的家居,常常是恐怖與創傷的場所,比如《穆赫蘭道》中亞當的住所、發現女屍的房子、主角最終自殺的荒蕪房子,《內陸帝國》的豪宅以至「三隻兔子」處境劇的詭異家居空間,而他繪畫過的房子同樣多不勝數。威脅房子的古怪巨手;化為一株滿佈傷口的樹木的房子;懸空的頭顱在半空默念「誰在我的房子裡」;房子自己默念「這裡什麼都沒有,請走開」;睡房中的女人拿著電刀威脅丈夫轉台;男人手拿刀和手槍走向女友的房子;女人回家時遇到某人結果死在家門前。

 

各種似乎取自現實或指向不明的暴力與恐懼,都在房子內外發生。連治近乎強迫性地一再重回這個題材,大概和他六十年代在費城居住的經歷有關。當時他還在藝術學院,新婚不久,女兒剛出生,一家三口住的地區滿是污物、暴力和仇恨,他們長期感覺身處極端危險中,房子三次被爆竊,甚至親眼目睹有人在街上被槍殺,恐懼無比真實。他曾自謂這個時期的生活對他影響深遠,雖成為他的靈感來源,但可以想像這是一段既吸引又可怕的記憶。房子或家居本來意味安穩舒適,足以隔絕世界的危險,這在中產想像中尤甚。但連治的怪怖不僅陌生、危險、兇暴,而且一切都在房子內外發生,將不屬家居 (unheimlich/unhomely) 的東西和家居強置在一起,藉由重覆表現家居的危機四伏,消滅內(安穩)與外(危險)的分野——正如嘔吐是將身體正在處理的食物強行排出,這又是一種內外顛倒,邊界的混淆,理型的糟蹋。會不會是在腐臭城市的成長經驗過於霸道,以致他必須以復返的嘔吐,一再將存在之恐怖噴吐於外?這些異種雜質永遠無法消除,連治大概也無意消除,只管繼續繪畫、拍片、嘔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