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尋常百姓家——談宋冬的新作與舊作

作者:查映嵐

發表日期:2015 / 12

藝術範疇:視覺藝術

發表平台名稱:《三角志》

發表平台類別:報刊

主題:自選藝評

 

北京藝術家宋冬最近在香港辦個展,兩部份分別在佩斯畫廊(Pace Gallery)和都爹利會館舉行,展覽名為〈草圖〉,全部作品都與食物有關。都爹利會館展出舊作《吃城市》、《吃盆景》和白瓷盆景,佩斯畫廊則展出一系列新作,《四菜一湯》、《曼荼羅》、《味覺集成線路板》,還有四幅《炒畫》,前三者以調味料作繪畫媒材,後者則是以「生煎」、「爆炒」等技法烹調摺紙仙鶴、青蛙、飛機、東南西北,亦可視為另類繪畫。

 

宋冬的名言:「我的正職是生活,兼職才是做藝術。」他總是再三強調自己的藝術創作源自生活,曾在雜誌訪問中舉例說他的起居室內有一個用行李輸送帶造的作品,客人會把它當成沙發來用。但與其認真將這種修辭看成藝術家的創作特色,倒不如把它視為一種行銷式的敘事策略,更準確地說,是通過清晰的品牌定位鞏固市場地位及傳達訊息給消費者。所謂生活與藝術掛勾的說法由來已久,真正做到極致的人,謝德慶要算一個:他百分之百令藝術等同了生活,或者應該說,他還在做藝術的時候是完全沒有一般意義上的生活,整個生活就是作品。宋冬的意思則是反過來,他的正職是(老百姓式的)生活,藝術不過是他的生活模式、生存狀態的副產品。

 

回溯宋冬早期的作品,其實並沒有那麼生活化,反倒是概念性與精神性的面向更為明顯。他早年從北京師範學院美術系畢業,主修油畫,還在學生時代已有作品入選全國美展。1966年出生的他剛好趕上了裝置與行為藝術在中國落地生根的年頭,90年代中,這兩種形式已經可以進入公開展覽,時為美術老師的宋冬也在1994年創作了首個為人認識的裝置X行為作品《又一堂課,你願意跟我玩兒嗎?》,把展場佈置成課堂的樣子,讓他的學生讀沒字兒的書,一方面可解讀為對教育與文化空洞化的嘲諷,另一方面亦承接徐冰、谷文達、吳山專等前輩和同代藝術家把玩以至顛覆語言和文字的創作脈絡。

 

此作發表後,宋冬可謂完全背離了繪畫,整個九十年代的作品都以行為(及作為紀錄媒介的攝影與錄像)為主,比較有名的例子包括《哈氣》(1996),藝術家在嚴冬匍匐在北京天安門和後海的地上向着結冰的地面哈氣;《水寫日記》(1995-),把一塊石頭當成日記本子,每天用毛筆在上面蘸水寫字;《印水》(1996),他自己浸在拉薩河裡,手持一枚印着「水」字的金剛木刻大印不斷蓋印。以《水寫日記》為例,作品不但通過公開展示「日記」製造私密與公共之間的張力,同時曖昧迂迴地指涉政治。用水寫字這個看似荒誕的行為,實際上就是共產中國政治經濟的產物:藝術家年幼時因為資源貧乏,跟父親學習書法時只能在石頭上蘸水練習。更為政治化的閱讀牽涉中國當代史,在政爭激烈的環境下,書寫日記本身就是一件危險的事,宋冬抽空日記的意義,使其不再承載文字、生活痕跡甚至秘密,其實是反證了擁有一般日記之不可為。《印水》看似荒誕,指向虛空,但雖然點出生命裡許多徒勞與浪擲,其強調當下即是的態度其實近乎禪。鈴木大拙言:「禪是生命的實相,它不是無生命的石頭或是虛空」,「這是個否定的世界,但是會通往更高或絕對的肯定」,宋冬當時的作品,頗有朝向這種高度行進的勢頭。

 

藝術家黃巖曾以「乾淨」來形容宋冬早年的作品,非常精準,宋冬作品的概念與形式總是非常簡約,同時在身體、家庭、政治、精神層面上都有解讀的空間,經得起反覆推敲。1997年宋冬創作錄像裝置《撫摸父親》,把自己的手投影到父親身上,以錄像與投影來做虛擬的行為作品,反轉「錄像紀錄行為」的常見創作模式。父母和家庭關係是藝術家發展的其中一條主線,一直延續至近年,但在此以外,2000年後他的轉向甚為明顯,他不再創作儀式化、靠近冥想性的作品,轉而走向社會,特別是北京平民的市井文化,巫鴻教授也曾論及宋冬作品「富有一種老百姓的機智」。2005年他開始創作的一系列裝置直接稱為《窮人的智慧》,直接指涉北京老百姓在城市高速發展下的生存狀態。《吃城市》(2006-)以短時間內用餅乾糖果構築、然後短時間內被觀眾吃掉的城市模型,比喻世界各地的高度消費型社會。加上他和母親趙湘源共同創作的大型裝置《物盡其用》,這十餘年來他的作品媒介幾乎都取自平民生活(雜院木門、食物、日用品、廢物),也表現出想讓作品進入觀眾生活的意圖——《吃城市》在倫敦展出時,宋冬正是這樣解釋為何選擇以百貨公司 Selfridges 為展覽場地。2013年的《三十六曆》同樣將公眾參與納為作品的一部份。

 

回到在佩斯畫廊展出的四件新作:《四菜一湯》用傳統中國藝術的表現方法,題材源自中國歷史典故;《曼荼羅》取材自佛教儀式,以部份留白的曼荼羅和其上的利刃表現未完成和草圖的概念;《味覺集成線路板》結合味精和電子線路板圖案兩種符號,表達對當代生活的批判;四幅《炒畫》則回到回憶父親的套路。從《三十六曆》到新作,我們見到宋冬在展出首個裝置的二十年後重投繪畫的懷抱。簡約而重覆手勢(如呼吸、蓋印、書寫)如今變成複雜的曼荼羅與線路板圖案,還有宣紙層之間的金箔,但以往重重疊合、互相扣連的意義層卻隨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經過符號化與平面化的生活元素。「生活高於藝術」這種修辭漸趨圓熟,而作品走向精英化與神秘化,不可不謂弔詭。這十年來藝術家打入國際藝術界,在全球各地頻繁展出與交流的代價,會否就是在地生活的時間,以及作為尋常百姓的生活觸感?當然這終究只是我不負責任的揣測,宋冬的生活藝術未來將如何重回生活,仍將是我感興趣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