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志華
執筆之時,看了鍾孟宏編導的新片《一路順風》,許冠文在戲裡飾演的士司機老許,以他最拿手的神經質喜劇風格,演繹一個異鄉人落泊潦倒的人生,帶出既可悲又荒謬的感覺。戲中的老許全名叫許英傑,恍如許氏三兄弟名字的結合,他從香港移民台灣,說著廣東話口音的國語,導演安排這角色在二十多年前出走到台灣,那剛好是香港主權移交前夕的移民潮,也是香港電影市道從最高峰逐漸滑落的時候。由許冠文來演老許,多多少少有種香港人流落異鄉的感慨。
走過黃金期
許冠文是七十年代本土喜劇的代表人物,1971年憑著電視節目《雙星報喜》走紅的時候,正值香港粵語電影的低潮。那一年香港只上映了一部粵語電影,1972年更跌至零,香港影壇全是國語片的天下,用今日的說法,可謂「粵語電影已死」。不過有時浴火始能重生,1973年楚原拍了粵語配音的《七十二家房客》大收旺場,許冠文就在這時候拍了《鬼馬雙星》,以地道的生活化笑料,捕捉當時社會脈搏,標誌著一個香港電影新時代的來臨。
七十年代,也是香港經歷六六騷亂和六七暴動之後,香港市民身份逐步確立的時期,由暫借居留缺乏歸屬感的難民心態,漸漸轉變成「以香港為家」的歸屬認同。當時港督麥理浩提出大規模建屋計劃、九年免費教育,以及創立廉署等,都為香港邁向現代化都會奠下基礎。七十年代末,當時許鞍華、徐克、譚家明、章國明、方育平等新晉導演湧現,不少是先投身電視行業,在電視已交出令人眼前一亮的創作,再為電影注入新的活力,掀起一股香港電影新浪潮。而隨著經濟起飛,由許冠文的市民喜劇,到香港明星成為賣座及賣埠保證,香港電影迎來了耀目的黃金期。
香港電影的黃金期,實在不只一個,五十年代粵語片蓬勃發展,六十年代國語片在片廠制度下茁壯,一直都是有起有落。常聽到有人說「香港電影已死」,說的其實是八十年代那一個黃金期的衰落。香港電影產業從來並非只依靠本地市場,也靠賣埠來維持,1993年《侏羅紀公園》宣佈了荷里活的全球化大業正式開始,香港電影亦逐漸失去原有的外埠市場,再加上移民潮導致人才流失、「九七大限」前的「濫拍」風氣、九七後的金融風暴,港產片的光輝漸漸褪去。
儘管如此,香港電影自有其生命力。當市道轉趨不景氣,王家衛則接連在國際影展得獎。面對前景不明的焦慮,銀河映像與杜琪峯就拍了一部接一部呼應時代的佳作。當市場疲弱不堪,就出現了《無間道》。當CEPA簽訂後,電影業界北望神州,製作資金都來自北方,古裝大片氾濫之際,就出現了《天水圍的日與夜》。合拍片令香港電影逐漸失去本來特色的時候,仍有不少中小型製作把目光放回本土,2010年影評人朗天已提出「新懷舊主義」,指出《打擂台》、《歲月神偷》、《東風破》等電影藉著回溯過去,喚回香港電影中的香港特質。
《十年》前後
《十年》的出現,令更多人留意到香港電影的新世代聲音。而早於《十年》面世之前,這股力量醞釀多時,浪潮已現。當攝影器材及處理影像的電腦軟件愈見方便和普及,今日製作影片的門檻大為降低,年輕的一代已在摩拳擦掌。多年以來,ifva短片比賽、鮮浪潮比賽、香港獨立電影節、首部劇情電影計劃,以至多間大學的電影學院,都在鼓勵及發掘新血。《十年》的郭臻和歐文傑贏過ifva金獎,周冠威、歐文傑、黃飛鵬也參加過鮮浪潮比賽,在《十年》以前,他們早已拿起攝影機創作他們想說的故事。
七十年代的香港電影新浪潮崛起之後,一直有人在尋找另一波新浪潮,或「新新浪潮」,出現過很多不同的說法,都沒有定論,而過往都只看重電影工業內的傳承,其實當下的情勢,更值得以浪潮為喻。去年七月《明周》曾有一個「自主拍嘢,新新浪潮」的專題,素描獨立電影的年輕創作者群像,訪問了黃飛鵬、陳浩倫、黃進、何玥、葉文希、GVA與學舌鳥。今年六月《信報》訪問資深電影人莊澄,談本土電影的興起,標題也用上「新新浪潮」字眼。所謂浪潮,是指新世代的年輕導演從本土出發,去表達及紀錄他們眼中的香港,也是在社會矛盾日益加劇之時,以影片思考自己城市的現狀與未來,肩負起「自己香港自己拍」的責任。
就在今年,杜琪峯、游乃海監製的《樹大招風》公映,首屆「首部劇情電影計劃」的《一念無明》與《點五步》出爐,關於雨傘運動的紀錄片《亂世備忘》面世,都是出自新秀導演之手,都躋身今屆金馬獎的入圍名單。《樹大招風》承接銀河映像拿手的警匪類型與宿命主題,以「九七大限」主權易手的背景,借昔喻今,由三位新導演合力寫出今日政治形勢變化下的委屈與困境。《一念無明》透過躁鬱青年的倫常悲劇,借一個家庭比喻整個城市,寄望的是父輩與年輕一輩都正視問題所在,自己香港自己救。《點五步》就借屋邨成長與少年棒球隊的躁動青春,回首那個曾經創出奇蹟的香港,贏就一齊贏,輸就一齊輸,再接上雨傘運動期間金鐘的帳篷,把兩個時代的盼望與熱血連繫起來。《亂世備忘》更直接跑到警察封鎖線前,近距離紀錄了雨傘運動現場的青春、悲憤與堅持。
《樹大招風》的歐文傑拍了《十年》裡的〈方言〉,《一念無明》的黃進拍過以警察拘控示威者為題材的短片《三月六日》,《亂世備忘》的陳梓桓拍過兩部「偽紀錄短片」以陰謀論故事描繪香港政治氣氛。新一代在創作上不一定都談政治(更應避免淪為政治宣傳),但會明白政治是無可避免的,無論涉及政權、性別、城鄉、階級、世代、身份,都是政治。哪些題材可以拍,哪些拍了會有麻煩,也是政治。尤其是在一國兩制的文化與制度差異下,合拍片如何通過審批,如何適應大陸市場,本土電影如何守護創作自由,如何保持香港特質,都離不開政治。
如何爭取更多拍攝及放映機會,亦是年輕世代在思考的問題。GVA製作的短片《香港將於33年後毀滅》、學舌鳥的《日日去鳩嗚》MV,在YouTube都獲得相當高的點擊率。《十年》疑因政治壓力全線落畫後,就辦過社區同步放映。《亂世備忘》找不到商業戲院上映,就以「打遊擊」方式自行租場放映。陳浩倫和馬智恆就成立了「自主映室」,黃瑋納、盧鎮業、黃飛鵬和林森等亦成立了「平地映社」及舉辦「平地學生電影節」,為獨立創作的影片建立交流及推廣的平台,爭取接觸更多的觀眾。
四十年前,許冠文以《半斤八両》諷刺時弊,刷新當時香港電影票房紀錄。四十年後,年輕一代亦透過電影媒介,反映及思考著他們身處的時代。中國大陸的電影市場保持強勢,合拍片仍是大勢所趨,《一路順風》的老許斯人獨憔悴,然而本土電影還是迸發著能量。是否真的能夠形成有如香港電影新浪潮一樣具影響力的「新新浪潮」?我們且拭目以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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