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志豪
2017 / 04 / 06 | |
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藝術節即時評論 | |
本屆香港藝術節為觀眾帶來挪威天選看劇團的《暗影》,其編劇約恩.福斯 (Jon Fosse) 享負盛名, 更被譽為「新易卜生」。而同樣來由挪威的天選者 (De Utvalgte) 劇團亦追求創新表達形式和內容,相對本港藝術節中其他戲碼如《都是我的孩子》、《麗南小姐》等比較貼傳統戲劇形式個作品來說《暗影》可稱前衛,是對藝術節觀眾的一種排戰和新視野開拓,但觀眾從中得到任何價值呢?正如福斯本人所說: 「對現代作品而言,你就無法那麼確定了。」[1]但筆者在《暗影》肯定找到一些價值。
(一) 從戲劇劇場 (post-dramatic theatre)
約恩.福斯的劇作向來被認為屬後戲劇劇場作品,基於後戲劇劇場的多元表現形式,這種分類法顯然是十分空泛,但我們仍能天選者對劇本的處理手法上一窺探其中的部份面向。
首先,舞台上的各種藝術手段和工具如文本、演員、舞台科藝等呈獨立及平等關係。《暗影》中所有對白均由舞台空中懸掛的六個三維投影小童頭像演讀。台上的老人演員則安坐在長椅上,時而走動、徘徊,時而與另一演員相遇。舞台的佈景、燈光亦兀自運作,少量而細小的明暗變化,數次從樹梢到草叢的轉換,則不是服服文本、劇情的工具。上述所有的元素在同一空間中同時運行,由於文本並無固定的場景和特別情節,文本以外的舞台手段以其方式產生有機而多方雙向的對話,並無從屬關係,它們皆是平等而獨立的存在,觀眾可自由地的這些元素拼湊、結合,投入個人經驗和詮釋從中產生充滿可能性的未知意義。
其次,在《暗影》中語言並非像傳統劇般,是製造像真幻覺的工具,而是一種後設的語言,以語言為獨立的世界,讓觀眾出入其中。在《暗影》中,大多數對白皆是沒有明顯的指向性的,主要由問向組成,若非下一個角色(頭像)接下去回應,我們只會知道他/她是向某對象提問。天選者劇團正巧妙的運用停頓,在角色之問留有一段讓人體察的停頓,令提問對象一點的想像和空間得以發揮。當觀眾思疑角色是否向在座各位提問時「第四道牆」旋即被打破,本無劇情的文本更難代入,劇場處於後設狀態,角色和觀眾被提醒這是劇場而非現實。同時《暗影》亦採用間離技巧 (Verfremdungs effekt),小孩的面孔並不配合有關係結緒、回憶兒時經歷等內容,令觀眾從中抽離,頓時反省小童不過是劇中元素/演員,以後設角度質疑眼前一切。同時這也打破了語言、角色、真實三者的對應關係,令我們重新思考個中的內在關係。文本的對白,以極其緩慢的方式推進、發展,大同小異的問題被重覆五十多次,把語言本身提取出來,成為審視的對象。
這些後戲劇劇埸的演出方法似乎離現實很遠,但這些表演性 (performativity) 不過是不寫實,但如小西所言是用一套有系統的語言性或非語言性的手段來呈現某種內在存在狀態[2],是人類在後現化情感下的生存狀態,毫不缺乏真實性。
(二) 後現代生存狀態
文本在整個演出中是被強調出來的部份,幾個老人在台上的行動極為有限,背景事物只是轉換過三次,配樂亦十分簡約,只以單調、重覆的音符。天影者這樣的處理手法,刻意令文本為中突出,令觀眾仔細審視一字一句,體會當中的後現代生存處境。
整個劇本基本上以一組對話為基礎,在五十多次的重覆中,透過由不同角色傳遞內容,增添新元素來推進「劇情」發展。
一切由相遇開始,第一個角色說:「真是很高興在這見到你。你來了真好。我們很久沒見了,很高興可以再見到你……」[3]再由第二位角色大致以相同的言語回應開展整個演出,之後再由另一對角色把上述對話加入其他內容或新句子推進內容。整個模式就像音樂上的模進句,下句沿用上句的範式,再加以變奏。
這些連綿不絕的提問,配上像頂真修辭手法似的迴遡語言結構,對觀眾反覆詰問,但我們又無從回應,使我們進入內省的狀態,反思在香港這個繁忙城市的生存狀態,最終可能發現我們日常的對話與台上頭像中所說的並無差別。我們在城市中與陌生人無數的相遇 (Encounters) 皆是無意義的,但使我們更難定位自己,與人的關係變得更為浮泛或疏離。面對一些曾經相識的人,我們往往是失語的,只能像劇中角色般以天氣式重要搪塞。
角色間的關係也十分模糊,有些似乎是老夫婦,有些似乎是陷入三角關係。但共同的一點,他們都無從真正多與大家溝通,但好像大家都被異化 (alienation),只可以單字努力表達自己,無法完整地抒發感受和了解對方的想法,造成溝通失效的失語狀態。例如在劇中其中一位角色無法向另一位角色表達久別重逢的思念之情,連「想念你」三字也不能宣諸於口,但在另一角色帶領下說出「想念你」又好像失去了其意義,徒有字面意義,而無內在情意。在後現代的社會裏,人在割裂的城市空間和非人性的生產程序中生存,一切都被約化成資本數字,產生疏離和異化,造成上述人與人之間有機對話和交流的不能。
另外,在角色間的對話中多以提及回憶及重遊舊地的情節,但提到小時候的記憶他們總是無法言說清楚,只可說就像其他小孩子那樣,提到地方是又充滿不確定,無從描述地方,只有訴諸「從前到過的那個地方」的概括。反映出人在後現代社會中生存的無地方感 (Sense of place) 和無時間性 (timeless) ,例如在地鐵中我們會忘記時間,到底是早上或晚上,更無從由境物辨認所在之處,由「天水圍」到「中環」到底走過了怎麼地方。
承接這些狀態,劇中角色談及各種問題,如三角關係,去留等問題往往是失敗的,根本無法理解問題的所有。由此表現出我們的後現代生存狀態,萬物碎片化的時代,外部的生活經驗往往被旁落,失去了生活的重心。對自己的內心了解也是陌生的,長期處於一種茫然的狀態,有無法排解的困頓。
在其他舞台安排上也用後現代的精神表達,例如所有對白均由空中的六個頭像交代,一個頭部被分離,連身體自主部不再存在,有點像被異化成另一種「怪物」。把我們籠罩在一股不安氛圍之中。
重覆性的字句亦使大部份觀眾進入半夢半醒迷糊狀態,加上戲劇本非真實,再加以錄像交代劇情。以後現代主義的精神質疑世界的真實性和可信度。
而文本刻意略去的細節,正是觀眾可以代入說明,感受更個人化和切身之處。
(三) 存在主義作為出路
劇中除述說後現代的生存狀態外,還加存在主義的元素在內。例如,角色有時會問「為何我們會在這裡」、「從何時就在這裡」,如此句子的無奈和被安置到一處地方的想法,令我聯想到人類被拋擲到這個世界。而當角色提出要離開時,總是失去了行動動機,無處可去,像人要在毫無意義的虛無世界中生存,找出意義。
在一遍消沉的氛圍之中,最後一節中角色們終於行動,決定離開。其中一位角色在最後向觀眾提出近乎呼告式的宣言,要找到自我,邁向未來。強烈而直接指向了存在主義中尋找存有 (being) 的行為,由人類的創造性中創造意義。在這種意義的生產方式也許是對後現代虛無生存狀態的一種回應。
(四) 結語
《暗影》的語言看似十分簡單的其結構經過精心設計,層層推進,來領我們逐漸揭露角色的故事同時內省觀眾自身的處境。其簡約的方式和內容也提供極大的開放性,筆者上述的註釋,不過是其中一個可能的角度。生死的主題、老人和小童的搭配、人工的電子投影和自然景物佈景、現在和過去記憶的關係,還更多更多皆是可供探索的閱讀和解構切入點。此外,本文並未有空間談及太多天影者的戲劇表達方式。把所有對白以三維投影錄像處理,老人則如道具般在台上執行指令,單是這一點就有很多值得我們深思的地方,尤其是在福斯這種自由度極高的劇本,不同的演譯往往可能帶出不同的效果。
期待在未來的藝術節中會有更多引人深思的前衛劇場作品,並可以引起更多的討論和啟發。
[1] 楊懿晶、黃昱寧採訪:〈約恩.福瑟談戲劇創作:談某事最好的方式是沉默〉,上海書評,2016年5月11日。
[2] 鄭威鵬著:〈香港當代粵語劇場的表演性〉,《粵語的政治:香港語言文化的異質與多元》,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4年),頁88。
[3] 讀者可於網上觀看三維投影頭像誦讀對白的節錄片段以作參考,見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GFzH1cbs_c&t=26s
討論作品:《暗影》
評論場次:2017年3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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