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語言結構中的後真相:一埸荒誕偷情

作者:凌志豪

發表日期:2017 / 10

藝術範疇:戲劇

發表平台名稱:《大頭菜文藝月刊》

發表平台類別:報刊

主題:創作/發表平台的發展 / 流派/學派/風格/類型評論 / 場地與空間

 

今年劇場監製張志偉和兩位著名演員潘燦良、蘇玉華成立PROJECT ROUNDABOUT,以非傳統的劇團架構模式探索、交流、重新思考劇場和表演。而PROJECT ROUNDABOUT 就選擇了法國當紅劇作家 FLORIAN ZELLER 成名作品《謊言 THE TRUTH》作為首年度演出,以一套以偷情謊言心理戰的為主題辛辣喜劇。潘燦良、蘇玉華、陳永泉、黃哲希星級的演員團隊,吸引大量觀眾入場,即使加開多場演出仍然爆滿。《謊言 THE TRUTH》的娛樂性高,而且不涉及太多複雜的概念,從日常生活中逾越的情感出發,加上十分配合演員的角色,讓各位已經深入民心的演員充分發揮性格演員的魅力。同時資深演員及導演李鎮洲爐火純青的導演方法就如虎添翼,製作了一套平衡娛樂和藝術性的賣座之作,成功籌集持續地發展 Project Roundabout 所需要的票房。由於整套戲劇並沒有在舞台效果上有太多的發揮,文本的魅力主要依賴角色之間的對話和敘事角度產生,故此本文希望從劇本的語言結構出發探索《謊言 THE TRUTH》的戲劇性和所揭露的「真相」。其次,再討論李鎮洲的導演技巧和演員的魅力。最後希望略談Project Roundabout 作為一個戲劇計劃的獨特之處和令人期待的地方。

 

面直語言的荒謬

 

《謊言 THE TRUTH》講述兩對法國夫婦之間的感情瓜葛,自命風流的 Michael 與好友 Paul 的太太 Alice 發展了一段六個月的婚外情。Michael 為了可以跟 Alice 共渡一個秘密的甜蜜週末以一個又一個的謊言欺騙老婆 Lauren。但另一說邊廂,Alice 又受不了自責,打算向 Paul 自首;同時,Paul 亦向 Michael 傾訴,感覺到自己太太有外遇。透過每一幕Michael 與另一角色的二人對話一齊齊的揭開謊言裹的謊言。整套戲劇的喜劇性並不在於Michael 和其他人的謊言說得有多高超,而在於這些方面有多無稽。Michael 所說的大話對著不同的角色一再重複,這種回溯的語言結構,另在「第四道牆」外冷眼旁觀的觀眾,人家留意角色所用的語言和話語的內容,進一步強調角色言行的不合理性。例如在第一幕之中 Alice 向 Michael 埋怨偷情每次也要在酒店見面,二人之間的關係就只有性,激情過後無愛情。Michael 就不斷重複 Alice 要求的某些字眼來進行詭辯,然後一再陳述他們在酒店內的情況,身體卻矛盾地對 Alice 毫不理會穿著襪子準備逃走,正正驗證了Alice 的指控。詭辯的行為某程度向觀眾說明了語言的多便和意義的可能,但同時指向了語言的不踏實,是一個個謊言的載體。更反諷的是真相也是透過語言說出來,當之後 Paul 向 Michael 坦白他和 Lauren 的姦情並說 Alice 也已經和盤托出, 台下的觀眾已經沒有辦法簡單的相信這就是全劇的真相。由於 Michael 之前所說的每一個謊言慢慢地把換語言污染了,所有角色的說話都變得疑假似真。另外,角色所說的內容也會因回溯的語言結構,在意義上有所變質,由真入假,一如本劇名稱:既是謊言又是 THE TRUTH(真相)。例如,Michael 在每一幕一再重提 Paul 的滲況和對公司的董事局唯利是圖的冷血決定作出批評,漸漸由對 Paul 由衷的關懷變成扯開話題的藉口,同樣的語言卻盛載著不同的情感和意義,這種多變的本質就注定了抵達真相的不可能。回溯的語言結構所產生的喜劇效果,並不全在於每一個謊言的荒謬,而更是在揭露出 Michael 的技窮和無能,角色自身醜態百出的表現,和其他角色對他不變的相信,使觀眾站在一個較有智慧的高位,可以嘲諷劇中眾人的愚鈍。

 

主觀的敘事角度

 

本劇還有一個十分有趣的地方,正如在場刊中 Mark Lawson 與編劇 Florian Zeller 的訪談指出《謊言 THE TRUTH》採用了電影常用的主觀鏡頭(POV),觀眾一直跟著 Michael 移動,我們所知道的和所聽到的對話跟 Michael 無異,變相整個劇本的敘述角度是一個限知者的角度。當 Michael 在酒店跟 Alice 偷情,我們無法得知 Paul 有沒有打電話給 Lauren,更無法得知他們兩人是否一早知道 Michael 和 Alice 出軌的事。有限的資訊令觀眾無法驗證每一個謊言/真相的真偽,困在一個個謎團之中。同時觀眾的情緒隨劇情的發展,也漸漸與 Michael 由疏離發展成感同身受。例如他回到家中跟太太 Lauren 對質的最後一幕,Lauren 某些玄奧的說話令人思疑,到底她是掌握著全局質的玩家或只是一個一無所知的婦人?尤其當 Lauren 說「出去偷食都要偷得聰明啲,唔好畀我知道」一語,頓時令觀眾醒覺,以為已經找出的真相即成泡影,一直見證一切的觀眾由本來應該清醒的位置,墜入十里迷霧之中。在同一篇訪談之中編劇 Florian Zeller 說自己對政治劇沒有興趣,《謊言 THE TRUTH》雖然沒有指涉特別的政治現象和事件,但是所述說的卻是更廣闊、永恆的議題。每一幕不斷的爾虞我詐體現了人與人之間關係的脆弱和不穩,透過故事的設定作品還特地質疑了朋友和婚姻這些看似關係恆久、穩定的概念。在謊言之中找出真相,本來就是兩個對立的關係,但是卻同時存在在同一句對白裹。 Florian Zeller 在語言的形式上也有質疑真相存在的可能,角色大量運用潛台詞就是一個好例子,當 Michael 和 Paul 在討論贏波輸波的問題,所討論的根本不是網球,而是朋友之間的信任和欺騙。如果我們以更宏觀的角度審視全劇,對於語言的質疑也可以是後真相年代(post-truth era)的現象,情感和感覺放在首位,證據、事實和真相淪為次要,謊言也可以成為「另類事實」(alternative fact)。更為諷刺的是「後真相」(post-truth)就正正是由劇作家提出,1992年塞爾維亞裔美國人劇作家史蒂夫·特西奇(Steve Tesich)發表在《國家雜誌》(The Nation)首次起用此詞。

 

演員和導演引發劇力

 

《謊言 THE TRUTH》的娛樂性,除了劇作本身取材輕鬆、輕巧靈活、對白詼諧又弔詭,演員和導演所下的苦功也為這次的成功作出不少貢獻。劇本本身的特色在於對白,做喜劇最重要的其中一點就是節奏,導演觀察到對白不斷重複的特點,就明白到最重要的並不是內容而是整到結構和形式,故此特意安排演員連珠炮發,高速說出對白,有時快得像急口令,自然地表現角色好像無需經任何思考就把一個個謊言衝口而出的狀態,演繹出自以為掌握全局、自命風流但其實是個網中人的複雜結構。第一幕的舞台設計和調度也安排得十分巧妙,當一個角色在說話是另一個角色總是半掩的在房間內,永遠無法看清全貌,富有象徵性地交代 Michael 和 Alice 所牽涉的撲朔迷離的關係,同時就像一個謊言半真半假。過渡到第三幕導演也有十分特別的安排,場景和道具已經在暗燈的時間處理好,台上的燈光已經亮起,只待觀眾席的燈光熄滅,但此時整個劇場的時空就好像停頓了一樣,Michael 和 Lauren 像石像一般的坐在射燈下,以一個畫面道出了兩人進入寒冬的婚姻和僵化的關係。

 

演員的專業表現準確地交代了整個劇本,四位經驗老到的演員更聰明地以正劇的方法去演喜劇,每當 Michael 義正言辭的說出每一個藉口,就更顯出整件事的荒謬,這一種反差往往令觀眾發笑。潘燦良在模仿 Alice 姨媽的時候則十分靈活地轉換到一種真人show般的方式表演,以稀奇古怪而非像真為目的扮演一把女性聲音,成功博得全場一笑。另外,飾演 Lauren 的黃哲希雖然戲份相對其他角色不多,但是表現可謂眼前一亮,在最後一幕中,在 Michael 踏進舞臺之前黃哲希在舞臺後方還在睡眠擺出一個極為性感和誘人的姿態暗示著她與 Paul 之間的姦情,一反之前嚴肅典雅的樣子,瞬間又演作一個受丈夫欺騙的可憐婦人。但這些都不及最後黃哲希擁抱著潘燦良詭異的笑容精彩,不需一言一語,單單用表情就豐富了整個角色的內心世界,令觀眾無法辨認到底 Lauren 是不是終極的設局者。誰的說話是謊言?誰的說話是真相?

 

Project Roundabout 到底是什麼?

 

最後,整個製作外值得留意的是本次演出收入所支持的 Project Roundabout,一個以演員為本三年的戲劇實踐計劃,與劇團不同這個計劃沒有藝術總監,演員的方向不受制於劇團的agenda(例如前進進探索新文本為目標),導演、舞台設計等等的一切由演員作主,改變了傳統戲劇製作的整個架構。組織的網頁上雖然說:「一起探索、交流、重新思考劇場和表演。每年透過演出、研討及工作坊,期望重新思考、梳理演技和打破演員的慣性與局限。」,但以第一個演出來說暫時沒有看到太多的突破,無論在於演員或劇場的可能性而言。同時間我亦十分欣賞 Project Roundabout 對於劇團體制的革新嘗試,令人十分期待他們往後的的探索過程和成果。

 

討論作品及場次:

討論作品:《謊言 THE TRUTH》
演出單位:PROJECT ROUNDABOUT
評論場次:2017年8月1日,晚上8時
地點:香港藝術中心壽臣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