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楣——巨胸的表徵下

作者：譚以諾

 

香港的艷星眾多，70年代邵氏的風月片和艷情片，造就了不少艷星，例如邵音音，都被人稱呼為「肉彈」。及至80和90年代，香港低成本製作的三級片更是大行其市，很多女星名字未必記得，但一看到她們演出，就認出她們是三級片女星。有些是想借三級片一脫成名或再翻身，有些是被主流電影圈放棄，就擠身到三級片的市場，去佔影視影像的一席位。

 

後來為人所記頌的，一邊是「擋不住的風情」的葉玉卿，一邊同樣是難以阻擋的「波霸」葉子楣。

 

葉子楣在電影中所處的位置／所演的角色，與她在當年整個香港（影像）文化中的位置有相約之處。若要述說葉子楣的角色常處的位置，我們不妨回到她曾演的電影中。我以為，《嘩鬼住正隔籬》（1990）的一段正好表現出葉子楣——尤其是在當配角或客串——角色的定位。百龍（陳栢祥飾）是碧波（葉子楣飾）的未婚夫，九叔（鍾發飾）是百龍警隊的同儕，同時懂得道術，儼如一位道士多於警察（鍾發螢幕的形象又以道士最深入民心）。而碧波則被設定是惡女友，會打罵百龍，百龍明顯是弱男一名。一天百龍、九叔與同儕在酒吧喝酒，碧波到場，一輪轟炸百龍不忠不孝和沒有安全感，九叔決定要戲弄一下碧波。

 

然後重點來了。九叔反轉兩個花生碟，手指按碟底施法，碧波／葉子楣的乳房不斷變大，九叔不斷加大法力，不斷把她的乳房變大，碧波無能為力的看著胸部變大，最後大得把外衣撐破，露出白色的胸圍。然後九叔再施法，將碧波的胸部縮細，碧波的胸部就縮至比平常更細，碧波就摸著自己的胸部走了。

 

不少香港電影去運用葉子楣這個演員時，所為她設定的角色就是這樣：她對某種男性來說是過於有威脅，而對於電影中最正派的人來說，她就是要壓抑的對象。葉子楣與她所演的角色同構性甚至，畢竟很多人找她來演也是為了她「波霸」的身材，如此，我們可以說她在電影中的角色，其實是她這類艷星在香港電影或社會中的文化意義的縮影／再現。身材過於強大的女性，若然她們在社會中展現自己，對一些男人來說會變成是威脅，因為她們的身體不再是受他們的約制。因此，電影中總會出現另一種男人，來懲罰這個帶有威脅的女性。在《嘩鬼住正隔籬》中，就是以道術玩弄碧波／葉子楣的胸部——因為她的恐怖或威脅來源自巨大的胸部。巨大的胸部成為威脅，於是就要將其收編，將其掌控，將其賤斥。

 

於是乎，殘害葉子楣胸部成為她所演不少電影中的戲碼，看她的胸部被蹂躪，就撫平了她帶來的威脅。以腳踩她的胸的戲份，不約而同的出現在《夜生活女王霞姐傳奇》（1991）和《特區愛奴》（1992）之中。在《霞姐傳奇》中，霞姐／葉子楣回家發現了夫丈（柯受良飾）出軌發惡，夫丈就把他以鋼線綁在窗邊，以腳踩她的胸部。在《特區愛奴》中，老闆勞先生（午馬飾）要迫他從中國大陸帶到澳門的女子當妓女（包括葉子楣飾演的阿媚）。阿媚／葉子楣一定不肯就範，最後就被帶到老闆的花園中，老闆照樣的以腳踩她的胸以制服她。

 

掌控胸部成為了男性制服具威脅女性的手段，也是香港電影／社會常常施展在女演員身上的手段。《嘩鬼住正隔籬》中的九叔就以掌控碧波／葉子楣的胸部來把她嚇走，然而嚇走並不是目的，掌控才是。至於葉子楣所飾演的女角，通通都在這條父權壓抑的路上迂迴地走。《特區愛奴》是有趣的例子，當中其實觸及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剝削和九七身份政治的問題，但在討論女演員的脈絡中，我們還是回到關於性別的話題。阿媚／葉子楣被拐帶、收押、以水炮威逼及以鏡頭近鏡的凝視下，她被迫成為妓子，固然是受到父權的壓迫，但卻與身邊同樣遭遇的人成為密友，特別是秋姐（李月仙飾），亦朋友（互相扶持）亦師（她的強捍教曉阿媚／葉子楣原來可以回擊），形成獨特的女女情誼群體。

 

雖說是當妓女，受困於壓迫，但在這個女女情誼群體和其所帶來的培力之中，還是有身體自主的瞬間。這是按劇情來說。但同時我們可以後設一點去看葉子楣的角色。葉子楣把自己的身體曝露在攝影機之前，曝露在香港的影視文化之中，固然會受到父權的掌控，要運用法術來把她的胸變大變小，要在鏡頭前蹂躪她過大而帶有威脅的胸部。雖然如說，但葉子楣還是有其自主的時刻，就像《夜生活女王霞姐傳奇》中霞姐／葉子楣的自主與最後的撲殺。

 

這事關一則小道消息，一則在網上也有流轉的新聞，說當年有片商請她拍三級片，但她一直堅持三點不露的原則。對於要將「三點」留給將來丈夫之說，我們可以看成是一種「表演」，因為這一「表演」後，她三點之價不斷上升，甚至有片商出價800萬元要她兩點。這最後當然沒有成事，而同時讓我們看到葉子楣自主的瞬間：她的胸部是整個社會慾望之物，而她的回應不是不脫，她肯脫，只是她就是不露。為甚麼不露？她似乎也明白慾望是慾望慾望之缺失這一道理：我們越是慾望不得滿足，越是想要慾望。這也是霞姐／葉子楣在《霞姐傳奇》教Linda（陳寶蓮飾）如何取得嫖客歡心的道理︰叫男人慾望不得滿足是維持他們慾望的法門。

 

《霞姐傳奇》是在九十年代「傳奇片」熱中出現的其中一套傳奇片，其他的還有《跛豪》（1991）、《五億探長雷洛傳》（1991）、《五億探長雷洛傳II之父子情仇》（1991）、《賭城大亨之新哥傳奇》（1992）、《賭城大亨II之至尊無敵》等。不少論者已經指出當時的傳奇片如何回應九七前途身份危機問題，又如何透過「傳奇」回溯香港歷史治療香港普遍的「失憶症」。同時也有論者指出這些以男性主導的傳奇片如何浪漫化了男性英雄，同時浪漫化了過去的時代。《霞姐傳奇》有趣之處在於在眾多以男性為主的傳奇片中，嘗試以女性為主角的傳奇片，一如《古惑仔情義篇之洪興十三妹》（1998）以女古惑仔在一遍男古惑仔的影片中脫穎而出。這批傳奇片都是從城市歷史「陰暗」的一面（黑社會頭領、如黑社會頭領的華探長、賭業和色情業）來追溯城市的身份，它整體追溯可以另文再述，回到《霞姐傳奇》上，是以女性的身位介入這陰暗面之中，看女性如何參與到城市的發展中，敘事的格局也一如同期其他傳奇片，從低微往高爬升，切合香港城市發展的論述，當然也加入一些當時女性的命題如被男性壓榨與剝削、以身體換取地位、母女關係和情慾展現等等。縱觀當時的女星，實在難以找到比葉子楣更適合這角色的演員。沒有「波霸」稱號的，實在難當色情業巨頭的重任。雖然同期還有像《星星．月亮．太陽》（1988，由鄭裕玲、鍾楚紅和張曼玉主演）這類再現歡場女子的影片，但當中的女角實在沒有葉子楣這般具說服力。

 

同期同類型的女星還有文章開頭提及的葉玉卿，也是以火辣身材為人所注目，接連拍了 《情不自禁》（1991）、《我為卿狂》（1991）、 《卿本佳人》（1991）和《與鴨共舞》（1992）等愛情情慾片，後來以《天台的月光》提名了香港電影金像獎和台灣金馬獎的女主角，說是成功轉型擺脫了所謂「脫星」的形象。她憑藉獎項的提名，得以脫去污名，同時被電影業正名（收編？）為「正劇」的女演員。至於葉子楣，我們不能得知她是否有意要脫去三級片女星的污名，但從她從影以來所演的戲，從她的表演事業來看，她確實擁有擁抱「污名」的酷兒特質。
 

葉子楣有幾個角色形象是深入民心的，一是從良家婦女被迫良為娼的妓女（《特區愛奴》）、常被戲弄的巨乳警探（如《神勇飛虎霸王花》［1989］），還有所津津樂道的、古裝風月片中的古代美女（如《聊齋艷譚》［1990］和《玉蒲團之偷情寶鑑》［1991］），而最後一類的演出，令她成為了香港三級片女星中永遠被記住的名字。這類古裝色情風月片，來自七十年代邵氏同類型的影片，在九十年代時會外聘日本的AV女優來增加吸引力。葉子楣也憑這類影片，成為不只是香港觀眾，甚至是世界觀眾眼中的cult片女王。低成本、色情元素、古裝，加上葉子楣美好的身體，構成了古裝風月片的cult式奇觀，這我想是葉子楣接拍這類影片是所始料未及的。

 

現在回過頭來看，葉子楣可說是切中了當年香港社會慾望的核心。當時大家既以脫星視之為低其他種類的女星一等，又以「波霸」污名她這類女星為「波大無腦」（有身材沒有腦袋），卻又暗地裡為她兩點／三點全露而出價。她的身體完美好體現了香港人賤斥式的慾望原理：賤斥自己最深的慾望，慾望自己所賤斥的。她最終沒有像葉玉卿段在女星的階梯上「爬升」，她一直是屬於身體，巨胸為其表徵，卻正因如此，贏得了cult片女王之譽。藉著她，我們甚至可以逆寫香港電影史，從被賤斥的影片中，追溯不同於主流的、cult的線索，一如在這本關於女星的書中，點出葉子楣在此中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