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腳．落地掃．池上——「優人」是如何煉成的？

作者：張秉權

 

最近有機會到台東去一覩優人神鼓在池上稻田間的表演。兩年前的秋收藝術節，我因天雨錯過了在現場看雲門舞集的《稻禾》（雲門因舞台濕滑之故而臨時更換了節目）而無奈，而今得到超額的補償。

 

天空不算晴朗然而正好讓觀眾有個最舒服的觀賞環境，雲層後面的太陽更適時送來最美好的側光；涼風吹拂，使表演者的衣裙擺動得別具韻致。就是自然而然，這些不經意，使一個多小時的表演完成了最好的品性。這是個在青綠與嫩黃交錯的稻田間搭建的舞台，這演出固然是演給觀眾看，然而也是，或者更應該是奉獻給天與地的一次祭典。鑼鼓箏鈸錚錝交匯這些人為的音聲，因為得到大自然的參與而得上通天籟。風動雲開，遠山凝視，鳥雀輕翔。這是一次讓人迷醉的藝術經驗，或者是讓心靈得到洗滌的經驗。尤其是，當總監黃誌群赤裸上身，持長竿與眾舞者時而相應時而相抗的片段，我彷彿看到一個特立獨行靈魂的一段生命旅程，在或緩或急或隆隆或啪啪的鼓聲之間，那一把箏就是他的心音，微弱而清脆。他右手高舉長竿背着觀眾面向遠山，似是向天地交心，為生命立誓。一下長竿頓地尤其叫人悚然，恰如僧侶的錫杖轟鳴，既是防身，又是成願。人活在天地之間，究竟怎樣才能成就自己？

 

認識優人神鼓好多年了。二十年前當這個團還是「優劇場」的時候，已經在香港藝術中心的一次分享會中參與了藝術總監劉若瑀（當時她叫劉靜敏）和黃誌群的工作坊。他們引領我們脫了鞋，讓雙腳親近地板，細細地去體認每一步是怎樣踏出來的。這種把握生命當下感受，不容輕忽的意思，這次台東之旅讓我體驗得更多，也更深。因為，我不只是在池上稻田間「欣賞」他們的演出，我能夠有幸在三天前已經新歷了他們的「雲腳」行程。

 

「雲腳」，是優人神鼓的訓練方法，是用雙腳一步一步安靜地走在大自然之間，放鬆意念，寧靜身心。由於優人的主團要在池上做演出的準備，這三天的雲腳是由他們的年輕團員進行，於是多少有訓練接班人的性質。從香港來的幾位，就跟着二、三十位台灣朋友，尾隨着年輕的優人們，走上高低的公路，走過公園的樹林，走到涼風輕颺的海邊，甚至走進金黃的稻田。優人們清早七時前已經出發，我們自愧力有不逮，全程只是「跳躍式」地參與，更多的時間是休息與乘車，可是也算具體而微地稍領略到他們親炙大地的意思。

 

當然優人們不只是走路，「雲腳」也有其連繫社區的作用。他們沿途會因應步過的不同地點，或參觀學習，或交流，或表演。最值得一談的是三次落地掃。甚麼叫「落地掃」？我曾經這樣問劉若瑀。她說是優人雲腳行程稍駐，在某處落地歇息之餘，也向當地鄉親表演，過後就收拾起行，風生如掃。這個權威的解釋實在生動瀟洒！三次落地掃先後在鐵花村、電光國小和關山天后宮舉行，首尾兩次都吸引了不少當區坊眾參與，這種送作品上門的活動有如藝術播種，實在有功於社區，優人神鼓和主辦秋收藝術節的「台灣好基金會」把整件事做得很美麗。

 

至於在電光國小的一次，更有其獨特的交流性質，不只有國小學生的竹鼓表演和彼此同台的藝術互動，更安排了阿美族藝術家指導大家怎樣去自製彩色頭帶。女的是紅青綠，男的是黑白藍。一時間，年輕優人和跟隨雲腳的我們都安靜地在教室坐下來，兩手掰着不同顏色的毛線，聆聽導師的解釋，也接受小學生們的熱心輔導，小嘗這阿美族人的生活美。這種頗有深度交流，既合適又叫人愉快。

 

末了要特別一談在鐵花村看到的熱氣球藝術。這一節落地掃是在該村的文化公園舉行的。甫踏進公園範圍，已經被到處懸掛的微型熱氣球吸引住了。原來「熱氣球嘉年華」本來是台東的旅遊節目。他們多年前有了把它轉化成藝術活動的想法。於是用白色的防水紙製造成一個一個的微型熱氣球，讓居民自由創作，大人小孩，都來在中性的熱氣球上以不脫色的顏料上色繪畫，馳騁奇想，於是或實事，或幻境，各有心思，成就了各自獨特的社區藝術作品。鐵花村人乃把這些作品高掛在公園之內，隨風飄曳，與樹木香花共成園景的一部分。他們甚至邀請遊客也來參與這個創作工程（繪畫後若要拿走的則收費290元台幣，很公道呢）！所以，懸掛在文化公園周圍的小熱氣球是真正的社區藝術，它具備完整的公共性，是全民參與，民眾充分認同，又能聯結外賓。它並且已經註冊專利，是台東的獨特藝術品牌，只此一家，別區不能雷同。隨着優人落地掃的進行，黃昏漸入，天色初暗，數以千計的熱氣球漸次亮了燈，五光十色，高低掩映，遠近交輝，把文化公園這公共空間裝點得漂亮而溫暖。

 

這次優人神鼓的表演名叫《時間之外》。它不單在池上的田疇間讓時間凝定，讓我有領略演出「之外」的藝術境界與禪機體驗，也因為雲腳之行，讓我這個對台灣算有點認識的人，更深入地了解台東社區的文化藝術點滴，體會到一些值得細味的人文精神。而此中基礎，是實實在在地用了一雙腳，親歷了優人神鼓獨特風格的形成過程。雖或不算全面，至少是一個角度吧！而我相信，幕後的the making of，常常是比幕前的演出，還要精采動人的。這正是「之外」最叫人神往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