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智得樂的《天才耗夢》

作者:張秉權

發表日期:2011 / 07

藝術範疇:戲劇

發表平台名稱:《a.m. post》

發表平台類別:報刊

主題:自選藝評

 

這個丹尼爾.基斯 (Daniel Keyes) 原著、大衛.羅查斯 (David Rogers) 編劇的戲Flowers for Algernon近年在香港一再演出,反應都不錯。這次由戲劇農莊選演,作為第二十二屆澳門藝術節的戲劇節目之一,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根據的仍是陳敢權的翻譯。

 

蘇軾有一首叫〈洗兒〉的詩:「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究竟聰明智慧是否會帶來人生幸福?這是個永恆的探問,這個戲涉及的正是聰明和快樂的關係,或者「沒有關係」(這其實也是一種「關係」)。查理哥頓,戲中主角小時候已被確診為弱智,他的智商只有68,一直停留在三歲小孩的層次。但是,現代醫學似乎可以為他開啟解救之門:做外科手術吧,這應該可以增加智慧。而醫學實驗也證明手術用在白老鼠身上可以百分百成功。這個戲,是個把弱智改造成天才的故事。

 

查理自己也想改變弱智的命運。戲推進不久,燈光暗轉之後,查理果然做了手術,並且進展良好。隨着他對過去的回憶,他小時和父、母、妹的生活片段重現,他這個人也漸漸立體起來。他的智商漸漸雙倍、三倍地增長。這種不尋常而在醫生、教授預見中的增長,漸漸顯示查理原來只不過是另一隻白老鼠 —— Algernon,是戲中那老鼠的名字。而觀眾也漸漸發覺,這個醫學研究,到底只是為了服務教授的個人榮譽而已。

 

因此,依情節的發展,甘小姐,這介乎查理的老師、朋友,以至於愛人的角色,就十分重要了。事實上,查理和她的關係發展,的確是頗重要的一條支線。隨着查理的智商急升,兩人愈發難於溝通。她既哀傷於查理弱智之時那一份和藹真摯的消失,又想到若留在查理身邊只會阻着他的發展 —— 這一點在理論上是可以成立的,但要是這種想法不落實到她的內心掙扎上,其演繹就難免頗為尷尬了。重要的是,戲在一開始的時候,甘小姐已經懷疑是否應該帶查理來見醫生,她擔心讓查理做手術是個錯誤。因此,對於查理智商的突飛猛進,以及他們關係的變化,她應該有更微妙複雜的心理衝擊與感情激盪,這才能夠與查理的智商升沉做成呼應。然而,由於現在這角色處理得頗見粗率,欠缺「人味」,對戲的整體層次不免做成損害了。

 

查理回家會母的一場,卻處理得很好。母親曾經深感這弱智孩子是個負累,妹妹也不喜歡這個哥哥。因此,她們才會決意放棄他,送他到弱能男童院。在導演黃樹輝的細緻處理之下,三個擁有如此痛苦往事的親人重逢,不過份感傷,也不故作瀟灑,平實真摯地演來,就能呈現出三個活生生的人。都不過是普通得一如你我而已﹗或許是命運讓他們代我們去承受這樣的歷煉,讓我們得以看清人的關係、人的尊嚴是可以如此的脆弱。

 

是的,是人的尊嚴。在查理愈來愈發覺他就是Algernon之後,尤其是,當他知道他終於逃不過「天才耗子效應」,即他的人工智能終會退化到「打回原形」的時候,他知道,所謂智商,不過是一種咒語。快樂與幸福,到底無關乎智商的高低,而更關乎人是否有尊嚴:能夠自作主宰,抑或,只能是成就他人的工具?

 

飾演主角的曾韋迪表現得不錯,他把智商高低不同狀態下的查理演繹得清楚明確,細緻有情。尤其是當查理的高智商漸漸消失,他感到弱智而天真的「真我」,被天才而複雜的「人工我」所囚禁着,感到極大的痛苦,演員對這個漸變的無奈與掙扎,有很可信的層次設計。

 

舞台設計把演區分作三層,多少帶來限制,它令台位調度必須是橫線移動多而深度變化不足。陳焯威的燈光設計則很有心思。分區照明時多用上遮光gobo,顯示不同樣式的窗框投影,劇中人宛如給囚禁在無形的監獄之中。也即是說,未做手術的查理,是被囚在軟弱無能的軀殼中;其後儘管成了天才,仍舊給無形之手囚禁着。因此,戲終了,他回到弱智的狀態,導演讓他從上層演區,一層又一層地翻到下舞台,然後,他攜着箱子回到弱智兒童院。這是他的命運。然而,這卻是全劇燈光效果最明亮的一刻。加上最馮璟康設計的輕快音樂,這是全劇最開朗的境界,最無憂無慮的時候。創作團隊的立意,明顯不過。

 

唯棄智,才有天真,才有快樂。

 

討論作品及場次:

討論作品:《天才耗夢》
演出單位:戲劇農莊
評論場次:2011年5月27日,晚上8時
地點:澳門文化中心小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