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秉權
貫穿這個製作的戲劇行動,是回望。
身兼導演、文本和舞台設計的榮念曾,安排觀眾都從文化中心的後台進場,坐到舞台上去。然後,看石小梅等「舞台姐妹」在大幕未曾打開的「幕後」如何沉思過去,如何練聲,又如何在大幕打開之後面對廣大的觀眾。她們自己,同時帶動觀眾,回望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純粹與紛紜交集的世界 —— 現實世界、舞台世界。這回望,是從此時此地出發,是以藝術為媒介。
回望的行動者,首先是石小梅。戲一開始,便由何秀萍這樣介紹石小梅:她在1949年出生,1960年學習崑劇,1963年開始習生角……。中間當然是文化大革命的一段藝術空白;然後,是千禧年後和進念共同進行的一些戲曲實驗……。石小梅靜靜地坐在「後台」一角,思考着,仔細地。俄而李雪梅慢慢進來,唱起《牡丹亭》的〈皂羅袍〉:「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黑紗幕後面,孫伊君的背影依稀。大家身上都是一襲黑色的長裙。於是,我們可以想像,這些舞台姐妹,或許都有和石小梅一樣的或長或短的歷史經驗,都背負着同樣的文化遺產或者包袱,因此,也都分享着同樣的光采、自豪,或者,困惑。她們或許都是同一個人的不同面相。而透過她和她們,觀眾於是自然而然地一起回望 —— 回望偌大的觀眾席,回望藝術家的過去,時代的過去,以至表演藝術自身的過去……。
于逸堯這音樂總監,融古典的巴哈、急勁沉重的現代音樂、革命歌曲與京劇片段為一,造成厚密而有機的生存環境,讓石、李、孫和胡錦芳、孔愛萍等五位崑劇演員,在其中扣問生存的種種。鋪在地上的紅氍毹、演員手上或者放在舞台上的扇子,演員腳上或者棄置台上的紅色高跟鞋,以及不時往上移動的紅色光條,則構建成另一維度的舞台符號:是戲曲,也是中國 —— 革命的紅色中國,消費主義得紅火的中國……。
這紅色,重要的還在觀眾席上。當大幕拉起,千多個紅色觀眾座位登時成了背景幕布 (backdrop),其間還有時明時滅的燈光,似在不斷逗引着舞台上的「姐妹」們,於是,何秀萍,李雪梅,先後都到了觀眾席中去再回過頭來。觀眾怎樣看表演和演員?舞台上的人怎樣看觀眾?怎樣和觀眾建立關係?那又是怎樣的關係?這些都是永遠的問題了。最年輕的孫伊君,只顧在最遠卻又最靠近大劇院觀眾席的舞台邊緣,努力認真地以不同方式起舞,她就是一隻愛表演的美麗的鳥兒。她用手構成一隻唯妙唯肖的孔雀,為演員的可能身分,下了一道有趣的注腳。
然而,她們到底不是一般的表演者,她們都是崑劇藝術家。崑劇這「諸劇之母」,古老而須艱苦學習,有一段曾被廢止的時間。於是,在雷雨聲中,與石小梅同屬一代的胡錦芳,拖着長長的黑紗踏過紅氍毹;然後,她披着黑紗再上場,宛如撥開迷霧,再唱一段〈皂羅袍〉,而較年輕的姐妹則隨後和唱。這明顯是戲曲狀態的比喻和努力傳承的寄意。
於是,剎那間,這裏,那裏;這時,那時。「我」和角色,和觀眾,和在場的觀眾,和不在場的觀眾,和時代,和同代的姐妹,和異代的姐妹,和外來的不同風格表演藝術,和自家的古典表演藝術……,諸如此類,可以發生怎樣的關係?我和生命 —— 我自家的唯一的生命 —— 又可以煥發出怎樣的可能?飽潤感情的「杜麗娘們」,在光影搖曳之間,在舞台上下誘發出很多聯想。「想舞台人生百度,起落興衰一幕幕。」榮念曾甚至把他在《荒山淚》裏用過的詞,在結尾時讓石小梅再唱一次。
自1997年的《中國旅程》以還,榮念曾已經搞了十多年的戲曲實驗,到了這個製作,看來是分外從容了。他沒有過分張揚演員身上的技巧,也沒有刻意推趕觀眾。連字幕也用得空前的少。只是在開始時這樣問:你看見什麼?聽見什麼……?在結尾打出陳克華為《荒山淚》寫的詞。其餘時間,便讓幾位女角在「舞台」的前、後、內、外生活,以戲曲,而讓觀眾自行想像,自行感懷。這很好。
一如譚燕玉的服裝設計:黑色的長裙,乾淨、雍容、漂亮,只在胸線和項飾等細節上加些變化。榮念曾這次劇場實驗也是乾淨、雍容而漂亮的。當然,我們都知道,慧黠的他早就把框架設定好了,他首先就要觀眾自後台進場。
討論作品:《舞台姊妹》
演出單位:進念.二十面體
評論場次:2010年11月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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