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盧偉力
陳敏兒與陳志樺在香港劇場,分別在舞蹈與戲劇界都顯示另類、非主流的追求。這次合作《免治O孃》,融合舞蹈劇場、環境劇場、黑盒實驗劇場於一幢位處民居,關乎民生,而非居民出入的歷史建築物內,美學上自成一格,很值得討論。
「免治O孃」的聯想
演出在「牛棚藝術村」十二號倉進行,在一九六九年長沙灣屠宰場未落成之前,這空間確是屠房,所以節目名字中「免治」(mince,剁碎)二字就有很直接的指涉,因為成長時在茶餐廳吃午餐、茶餐,一定會有免治牛肉飯、免治牛肉三文治。
至於「O孃」,更使我有非非之聯想,因為七十年代香港有一套影響很大的話題外國色情片就叫《O孃》(Story of O , 1975)。《O孃》故事涉及年輕漂亮女人自願接受性虐待女郎訓練,經受綑綁、鞭打和其他形式虐待。這次演出《免治O孃》則把這些轉化為遊戲,並用廣泛的符號聯類,把與女性有關的「O」都引進來,或許這是「免治」美學吧。
當中,最重要的O女子,是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 1564-1616)悲劇《哈姆雷特》(Hamlet)中的角色奧菲利婭(Ophelia)。
因應環境發揮想象
《免治O孃》因應牛棚十二號倉原來的間隔,發揮藝術想象,不同角落有不同裝置,觀眾身處其中,自由走位,圍觀有之,由一邊看另一邊有之。正因如是,在演出的流程佈局上,創作者用了不少心思,流暢中見輕重交替的節奏。
演出由許多段不同情態的動作與聲畫裝置構成,時而指涉經典西方文學、當代流行文化,時而點燃香港七、八十年代成長經驗,忽然又有美感升華的半空健美體育舞蹈,繼而有性虐待和禁錮的近距離符號化模仿。舞者渾身解數,觀眾光是看也會喘氣,然而陳敏兒、蔡穎、何靜茹、伍仲偉、蘇樂鍵幾位卻非常鬆弛,無他,多元拼貼、自我反照、處處戲謔的舞蹈美學已入骨入髓。
封閉空間中,有很多垂懸的設計。甫進場,在藍光中,一條條白色幼布條自天花垂下,我們像置身於幽秘的森林,由於有一舞者倒掛在近牆處,白色幼布條便有符號編碼,使我有屠房的聯想。
當然,最值得討論的懸掛,是陳敏兒在演出中段的「圓環空中舞」及後段的「白布包裹旋動」,二者都是穿越或超越,前者穿上鮮色服裝,以鳥投影,借喻少女時代「我要高飛」式的粉紅的夢;後者模擬原初生命,陳敏兒穿上緊身衣,概念上是赤身的一個生命在轉世。她從白布出來後在地上滾動,身上纏繞百家布,然後起舞,意味深遠。
後現代主義美學
《免治O孃》採用了「怪誕」(grotesque)風格,衝擊我們對美的常規認受。情調上,演出不避「低俗」、不避露骨、不避反差強烈的對比,於是,螢光衣與骷髏舞前後置放,內外滲透與多餘部件聚焦雜穿服飾(wearable)之中;演出佈局上,有離天花板很近的讓少年仰望的「少女」,有蜷縮蠕爬在溝渠被虐待的「O孃女子」,有讓眾人高擧的女神,有自我滾地以百家布裹身的「赤子」。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開場不久的穿西方古典服的「奧菲莉婭」,陳敏兒橫躺在道具石上,演繹帶有自我觀照意識的「身材飽滿女屍」,她誘惑兩位「掘墓人」,容讓他們做出種種粗暴抽動動作,符號化屍姦。
整個演出,慾望流瀉,但陳敏兒與陳志樺不走向艷美粉黛,不走向情色挑逗,反而,通過怪誕的拼貼,例如以赤裸上身腳踏木屐配純白長裙的男舞者,美麗女子在半空中繞呼拉圈起舞展現美好身段健康體魄時突然唱出「咸濕歌仔」(色情歌曲),象徵性虐待的一個橙(滾向並碰撞下體),受害女子卻把它剝皮整個吃下,凡此,都使我們難以用簡單的方式、用純情緒代入的方式去看演出。這是「反凝視」(anti-gaze)的藝術策略,並且已上升到美學層面。《免治O孃》中有大量噪音、尖叫、非布料雜穿服飾,聲與光常常在兩極進行,使我們難於投入,難以統一掌握正在發生的事件。
雖說「反凝視」,《免治O孃》散落滿地純真遊戲、嬉鬧,以及莫名的夢,含有大量可供解讀的符號。成長與慾望如何掛搭?開始時,男孩女孩無分彼此、無性別意識,共享表徵純真童年的「一二三紅綠燈」遊戲,然後,大伙爭奪代表婚嫁的紅頭巾,在推撞中搶鬧,在一抹舞蹈句子流轉中,少年成長了,遂有「金蛇狂舞」,遂有性好奇,偷窺成為快感來源,借昏黃燈光指涉窗外風情。這是香港七、八十年代帶有公共屋邨生活體會的青少年總結,伴隨的還有電視卡通主題曲。
香港舞蹈,採用拼貼、遊戲、調侃、自我反照等等手法是很普遍了,在舞作中引入大量、多元化,甚至矛盾的元素並不新鮮,這些都是帶有「後現代主義」(Post-modernism)外部特徵的,但真正在本質上消解中心,否定終極價值的表述卻並不多。究其因,是大部分創作人都未能擺脫以美麗為美的方針。所以陳敏兒與陳志樺《免治O孃》敢於醜化、破韻律化,並且源源不絕,有美學突破。
註:本文亦曾收錄於《尋找香港舞蹈》。
討論作品:《免治O孃》
演出單位:陳敏兒
評論場次:2013年
地點:牛棚12號練習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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