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在多元議題色板上的《奧利安娜》

作者:盧偉力

發表日期:2009 / 04

藝術範疇:戲劇

發表平台名稱:《文化現場》

發表平台類別:報刊

主題:自選藝評

 

「前進進戲劇工作坊」十周年,秉承其劇場作為文化實踐、藝術修煉與社會參與的信念,再度排演引起極大社會爭議的《奧利安娜》(Oleanna),並找來俞若玫、張韻琪、葉建源、馬傑偉、梁款、黃念欣等文教工作者當演後座談嘉賓,旨在引發熱烈討論。

 

2003 年「前進進」於西灣河文娛中心首演大衛.馬密(David Mamet,1947-)這個戲時,把Oleanna 命名為《奧利安娜的迷惑》。這次牛棚版,只叫《奧利安娜》,把「迷惑」兩字去掉,也許表示導演陳炳釗、鄭綺釵非常清楚這個戲的戲之所在,因而毋須迷惑,而直入題旨——Oleanna 的典故意義——理想的失落。

 

《奧利安娜》為甚麼會是迷惑?又為甚麼是失落?這是理解「前進進」這次演出很好的入手點。這個戲由表面平常不過的事件開始,女大學生為要爭取一些好成績,到教授辦公室去,卻發展成話語的微妙控制,本來因房產買賣而要馬上離去的教授決意多留一會,為女大學生從頭上課,並破格地提出只要女大學生繼續到來一對一地上課,就可以取得A。

 

似乎,這提議是《奧利安娜》的誘發點。是因為中年男教授要多接近女大學生?是因為他要挑戰自己的講課能力?抑或是他對教育自有理想?

 

無論如何,他們開始上課了,上的彷彿是教育學。戲劇發展下去,她似乎不能再承受如此上課的狀態,很大聲地說她不明白。語意是歧義的。她也許是不明白課程的內容,但似乎她所不明白的,是隱伏的情緒、莫明的動機;又或者她是不能接受教授的「反建制」取態。

 

她失控了,他以前臂抱她的膊頭,她說了一聲不,步遠,然後空氣裏有暗灰色的瞹昧:她的過去,他的現在,他們兩人的此時此刻。欲言又止與好奇相遇了,卻被電話那邊教授妻子與友人在新屋的surprise party 打斷。

 

由第二幕開始,女學生的話語主導權,愈來愈大,而教授沒有辦法使女學生明白他,為要留下她而有身體接觸;到第三幕我們知道女學生控告教授意圖強姦。

 

似乎,無論是六年前的演出,抑或是這一次,「前進進」都盡力避免簡單化地把這個戲的主題放在「性騷擾」或「性別分歧」上。

 

上次由鄭綺釵演女學生,她類近中性的外觀,使第二幕「性騷擾」指控成為出乎意料之外的情節,叫我們不得不思考台上所呈現事態的本質;這次找來梁菲倚、蔡運華兩位身體感覺上較女性化的演員當陳炳釗的對手,我看到中年男人對對方性別的意覺,並看到他有意識保持二人的距離。

 

《奧利安娜》能引人深思,因為彷彿「莫須有」地,我們看見一位生活本無憂的中年男教授失去了教席,甚至成為一個不顧一切的怒漢,要用暴力對付學生。

 

我看的那天,討論確實很熱烈,就這方面來說,這次劇場事件(theatre event)應當算是成功的。然而,觀眾的討論,熱烈是熱烈,卻是充滿定型化話語:「性騷擾」、「權力爭持」、「政治正確」、「性別分歧」、「現代人溝通失敗」等等,似乎,大伙都是以自己所自覺不自覺掌執的角度和理論去參與討論。

 

當代社會議題,不吐不快,淋漓如暴雨,似是源於發聲者本身既定的思想,而非因戲而生,亦非基於眼前的表演,這不正是大衛.馬密在戲中所透現的意識形態批判麼?

 

這情況一方面反映了這個戲的時代必要性,另一方面亦反映了這次劇場事件未竟全功。

 

看六年前的版本,我感到《奧利安娜》是教育的幻滅,一個學生,在學科上成績一般,但在爭取自己話語權上,卻成績斐然,而我們的社會卻建基在這制度上。

 

這次我看的是梁菲倚的場次,也許是小劇場關係,也許是佈景設計,我聯想得更多,例如梁菲倚的演繹,由第二幕起,就梅花間竹地,來回於個人性與群黨性之間,她是象徵的肉身化,抑或是人的自我非人化?

 

人是社會動物,因而人除了其先天的生物性之外,也是經濟的人、文化的人、意識形態的人。馬克思說「人的社會存在決定人的社會意識」。面對先於個人存在、倫理網絡,以及無時無刻不影響我們的意識形態,我們能否超脫其外,有真正的獨立思考?

 

這次演出,由三小方箱佈局了使人聯想甚多的三角型,到了第三幕臨近結束,教授坐在演區右前方的箱子,說了一些真心話,女學生後來坐在中後方的箱子,亦說了一些真心話。她平靜地說她和她團體的困苦,說她和團體幾經掙扎進入大學,希望得到尊重,克服種種經濟的、性別與性的偏見,忍受種種別人難以想象的侮辱,她說她和她的團體不容有失,哪怕是一門課的閃失。

 

然而在下一句對白,女學生的話語,內容、語調卻又可變得意識形態化了。人與非人,竟是隨心所欲的。

 

大學生所談及的團體,可圈可點,雖未有言明,但似乎是中下層女性,甚至是同性戀族群。但是,就戲劇行動上,這並不重要,因為這只是言說內容,但這團體要教授抉擇接受改書單以換取大學生撤銷意圖強姦的指控,這卻是直接的舞台行為。這次演出突出了這一點,陳炳釗飾演的教授仔細地看對方提出的書單,然後說:「不」。

 

這是全劇最重要的一個抉擇,亦是題旨所在。

 

從戲劇框架來說,一個開場時沾沾自喜正要取得實任,正在換新屋的教授,結尾時安穩生活被打破了,本來只要他願意妥協,或許可以繼續在大學工作,但他說不。開場時決心教眼前大學生的,到結尾時竟失控。

 

當受教育的個體以權力為武裝,教育或許是註定要失落的,而《奧利安娜》的教授偏偏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於是只能以悲劇終結。

 

後記:看戲時,閃過女大學生是因為妒忌大學教授妻子,卻壓抑自己,因而衍生各種指控與舞台行為。後來看大衛.馬密自己導演的電影版,這點似乎是隱隱存在的。

 

 

註:本文亦曾收錄於《劇評二十年》。

 

 

討論作品及場次:

討論作品:《奧利安娜》
演出單位:前進進戲劇工作坊
評論場次:2009年4月
地點:前進進牛棚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