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慶基
撰寫本文時正在美國東岸布朗大學(Brown University)講學,住的地方是座有百多年歷史的大屋。古舊的房子和傢俱,還有無數的啡黑色照片,紀錄著曾流連這裡的顯赫畢業生的生活片斷,小小裝飾毎寸裂縫都是歷史。徘徊於人家的歴史回憶中,想起香港、想起天星碼頭的重建。
過去有關皇后碼頭和天星碼頭的討論,大都從建築風格和集體回憶的角度來討論其文化價值。但令筆者神迷的,倒是皇后碼頭、大會堂和天星碼頭建築群作為香港文化標記的意義。
三重象徵
1962年開幕的大會堂,是港英殖民政府首座主要建築物,採用簡單、節約,有強烈現代感的國際風格建築,不再是帝國色彩濃烈的維多利亞或愛德華式建築。當然,採用簡約風格也可能有實際的財政和技術考慮,但大會堂作為新階段殖民社會現代管治模式的標誌,卻彰彰甚明。大會堂內設開放予公眾的圖書館、歷史和藝術館,還有劇場、演奏廳等,反映出殖民政府除只關注經濟收益和基本城市生活設施外,也開始留意管治現代社會的其他需要。
但殖民政府始終是殖民政府,港督仍來自英國,大會堂演奏廳其中一個重要功能,便是讓新任港督從皇后碼頭上岸後,在那裡進行就任儀式。現代化管治模式是基於城市人口擴張和現代化的現實需要,事實上較具體的管治模式改變,是要在社會不滿累積至爆出1967年暴動後才逼出來。無論如何,大會堂始終反映出殖民地進入現代都會管理模式的新階段。
相對而言,小小的皇后碼頭,其傳統殖民色彩則更濃烈。它被稱為「皇后」碼頭,是英國皇室責族和歷任港督從祖家踏足香港的登陸點,而碼頭前的廣場,正是舉行各種傳統殖民地官方儀式的空間。
民權的標誌
如果皇后碼頭代表傳統的殖民管治,大會堂標誌新階段的現代都會殖民管治,那麼天星碼頭更反映出香港社會發展的第三個階段:民權社會的出現。香港首個公眾示威,便是在中環天星碼頭出現。1966年蘇守忠在天星碼頭絕食抗議,為其後的連串示威、社會抗爭行動揭幕,自此中環天星碼頭因其獨特位置,一直成為抗議、示威、絕食的場地,民權活躍人士如甘若望神父便是此地的示威常客。2006年冬爭取保留天星碼頭的行動,進一步強化天星碼頭作為民權運動的標誌。
保衛天星不單是保護歷史建築物的行動,而是個民權運動。最激烈保衛「回憶」的,不是有很多回憶的年長一輩,而是年青一群。當然她/他們也有其集體回憶,但那更是個抗爭運動,批判那見人殺人遇佛殺佛的無盡貪婪發展主義,爭取的是地區發展的參與權,和承認即使普通市民的歷史、生活經驗,也需作應有的尊重和承認。這也解釋了當政府採取「不理不睬拆咗嘞吹咩」策略時,這些年青人反應如斯激烈。民權運動的核心,正是要抗拒殖民主義這強權舉措。林鄭月娥上場倒能以認真謙和態度處理問題,不過天星之火早已燎原,她未來的工作定必艱鉅,因為那不單是保衛古蹟那麼簡單。
重建不重建
皇后、大會堂、天星這三位一體的建築群,標誌著香港發展的三個階段——傳統殖民統治、現代化殖民管理,民權、民本的社會。最諷刺的是首先被拆掉的是天星這象徵民權、民本的符號,然後是殖民標誌的皇后碼頭,留下的只有現代化的殖民管理。
之前爭取重建皇后和天星的原本意思,是要重整這三個標誌,更理想化地夢望重建後的天星,可用作「民權博物館」,由首任民選特首主持開幕。但改變了看法:天星不可重建。
首先,這「重建」不是「重組」,原有的碼頭已在堆填區與無數垃圾混在一起翻版天星裡沒一磗一瓦和原有天星有任何關係,它和那模仿1912年版的新蓋天星碼頭並無二致。稍具文化意識的地方,都不應鼓勵這膚淺的主題公園式複製文化。
更嚴重的,如果我們容許歷史建築物可以拆毀棄掉,然後再複製翻蓋,此例一開,後患無窮。政府可隨時因發展需要拆掉任何歷史建築物,大不了搬到其他地方再翻版交貨,保育歷史建築物的工作大可休矣。皇后碼頭可以「重組」,因為儘管四周環境己面目全非,但至少一磚一瓦也是在尊重歷史的前題下保留下來。
空白的力量
那片空地上,應該甚麼也沒有,只要放上牌子,寫上「這裡曾經是中環的天星碼頭,2006年12月16日,被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拆毀」。不用甚麼重建,這已足夠。
如果是個創傷,讓疤痕留下來吧,好好讓下一代看清楚。毎個香港人都會有一天,會帶同子孫或後輩,站在馬路旁商場前的這塊空地,告訴他們,這裡曾經有幾百萬香港人的集體回憶。
有時候,消失了的,比存在的更有力。
討論主題:重建皇后碼頭、天星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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