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請留言》;張愛玲與摩登女性的對照記

作者:梁偉詩

發表日期:2003 / 06 / 20

藝術範疇:戲劇 / 文學

發表平台名稱:網易社區

發表平台類別:新聞/文化/藝評網站

主題:重要藝術家或作家/藝團訪港 / 自選藝評

 

為什麽是張愛玲?

 

張愛玲的「特質」一直吸引著林奕華,《張愛玲,請留言》已是他第四個排演與張愛玲有關的舞台演出。《張愛玲,請留言》開宗明義想通過「張愛玲」(包括其人其書)為出發點,討論男女面對婚姻、孤獨的態度,並探討女性面對婚姻的困境。在進入舞台世界之前,我們感興趣的可能是:「為甚麽是張愛玲?」張愛玲作為一個「愛情」的符號,除了是該劇的噱頭之外,張愛玲還予人感覺她是一個很獨立的人:她不但是一個精神與經濟獨立的女子,而且遊走於中西兩種文化、具有今日「摩登女性」的特質。張小虹就曾指出:「…….張愛玲小說裏的女性可能是中國傳統的衣架子。然而張愛玲本人、散文裡的張愛玲或是對照記裏的張愛玲,甚至張愛玲的母親,某種意義上她們則是屬於摩登女性的主體性,卻是另外一種空,那不是外在細節內在蒼涼而是透過物質消費透過種種商品符號的空。她們的主體性的建立方式並非外表/內在所謂深度形象學,而是打成一片只有表面,一種表面美學。……張愛玲身處一個女人開始有經濟能力、有獨立生活,可以透過消費可以進行許多抉擇。」

 

在《張愛玲,請留言》裡,張愛玲赫然便是時代的鏡子、摩登女性的代表人物;更是劇中討論女性、女性孤獨處境、男女緊張關係的坐標。劇中通過「一筆Out消」的問答遊戲方式,介紹張愛玲的生平事跡、人脈關係、筆下世界。屏幕上更不時投影張的《傾城之戀》、《半生緣》、《封鎖》等多篇文字的點滴,馬上便帶領觀眾遊走於張愛玲「既傳統又現代」的世界裡。在零散的張愛玲的世界裡,由丁乃箏演出張愛玲和她筆下的女性。她們分別出現在《桂花蒸阿小悲秋》的公寓、張愛玲被父親囚禁的所在「中國匣」、張愛玲的書房。在這些困鎖的空間裏,手提電話作為富有現代意味和個人化的事物不斷介入舞台,使幾乎停滯的「張愛玲時間」時空裏,插入了現代世界的時間性。劇中以封閉的空間和手提電話,點出了女性身上所體現的「傳統與現代」的混合。而這種既傳統又現代的「異國情調」,進一步在張叔平設計的「百年中國時裝大展」被展示出來——劇中的張愛玲「有很多衣服」,女性服裝背後蘊含時間與文化變遷的內涵,同時不同的衣服也表達了女性不同社會角色和身份。而「跳舞的女人」一部分,更把女性「既傳統又現代」的特質表現到了極致。帶有白流蘇影子的「跳舞的女人」身穿半白半綠的旗袍,身處的舞池則是象徵著相對開放的公共空間。女子更不時要接聽手提電話的來電,還不住跳著流麗的舞步周旋於幾個圍繞她的男子之間,充滿了男女之間性的暗示。

 

從張愛玲其人及其書所抽繹出某幾個關於女性的主題因子,林奕華再把觀眾帶到今日以婚宴場面為代表的現實世界,並在「筵席之間」提出討論:相對於傳統女性而言,現今廿一世紀的女性對待婚姻的態度,究竟有沒有改變過?抑或,「摩登女性」的骨子裏依然是很傳統地認為:婚姻才是女人的事業?如果是這樣的話,白流蘇當年得到的批語,可能還適用於今日女性的處境:「找事,都是假的,還是找個人是真的。」

 

還是找個人是真的!

 

筵席中安排了一場「女人是怎樣向男人要錢、男人是怎樣把錢供給女人」的討論,探討在男女間緊張關係中,金錢究竟扮演了怎麽樣的角色?張愛玲在《童言無忌》一文就曾以「拿零用錢」來衡量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能夠愛一個人愛到問他零用錢的程度,那是嚴格的試驗。」因此愛情、婚姻和私有財產是緊密連繫在一起的,婚姻已不單是「合二姓之好」,同時是雙方「財產」流通的合理依據。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之下的家庭倫理乃是維持私有財產的要素。無怪乎《連環套》中的霓喜就「立志成為一個有身份的太太」,因為只有在婚姻制度/法律的保障下,她才可以名正言順操縱丈夫的產業。劇中以大學女生安安的自白,緊扣社會話題,通過相對極端化、形象化披露婚姻的現實棱面。

 

安安理想對象/擇偶標準背後,其實是夢想的生活,通過一個「令她每周起碼有一次性高潮……終身學習、自我增值、建設數碼港、中藥港」的男人/丈夫,實踐某一種生活方式。「丈夫」同時也實現某個階層/品味的代表:富有愛心,會捐款予「希望工程」;而且每年也會抽時間與她到西藏/尼泊爾(?)修練/參禪過其「靈性生活」。「理想丈夫」在這段婚姻裏,不但扮演「丈夫」的角色,也要肩負起滿足妻子對於理想生活的訴求。從她陶醉的口吻中,仿如講述中了彩票頭獎如何處理巨額獎金的情狀,通過她將理想放在一個怎樣的丈夫身上,折射了她的自我認同其實是建築在她的配偶身上。安安不斷強調她希望跟一個怎麽樣的丈夫在一起,但卻不關心如何發展自己成為一個怎麽樣的人。當中的邏輯簡單而清晰:她嫁的是一個怎麽樣的人,恰恰已經證明了她就是一個怎麽樣的人。

 

究竟「婚姻」在社會代表甚麽?對女性又代表了甚麽?「婚姻」與「幸福」之間的關係又是怎樣?抑或,婚姻與幸福無涉,而只是一種社會需求?林奕華在場刊中便提出思考,「婚姻」可能是一條無形的界線:「…….在很大程度上,結婚早已不只是二人世界的體現,卻是經常被利用來排擠、壓迫別人,或藉此炫耀自己的令牌——君不見每個國家的元首都是已婚人士嗎?你可不可以想像一個單身或獨身男/女人會跑出來競選政治領袖?」(場刊,頁7)個人的身份認同植根於「家庭」的基本單位、「婚姻」彷彿便是人在社會安身立命的最後的依據。也基於「婚姻」的供求關係,「愛」才變得可能?

 

如果是這樣的話,便不難理解女性有意無意會把出嫁當作人生目標,工作/事業相對變得次要。相反,找對象與瘦身減肥一樣,變成女性的「長期革命」,獨身的狀態像肥胖一樣,要盡快改變和脫離,正如孫燕姿《愛情證書》的歌詞內容,就明確指出得到結婚證書的女子,可以藉此證明自己從此不孤獨。因此對於女子來說,「戀愛學位」是一種迷思,份量遠遠比學術上的學位來得更重要。張愛玲在《桂花蒸阿小悲秋》中嘗言:「結婚不結婚本來對於男人是沒什麽影響的。」然而,婚姻對於女性來說不但是苦難和孤獨的救贖,而且惟有「婚姻」的避風港,才可以令女性在他人面前擡起頭來、有尊嚴、有價值地過日子。正如白流蘇的自嘲:「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點賤。」如果是這樣的話,無怪乎女性往往要窮盡畢生的精力,尋求更好的婚姻前景,生生世世陷入「還是找個人是真的」的「連環套」。

 

林奕華進一步提出的問題是:張愛玲與摩登女性、今日女性所面對的問題是否同質的?!時代的轉變和進步,究竟有沒有賦予女性更多的自主和選擇可能、女性與婚姻的關係究竟有沒有改變過?「除了思想外,一個女性要如何處理自己的身體?我們的文化中,女性的身體是由他人來處理的,她不能決定自己是不是要生孩子,或在甚麽時候與甚麽人發生關係。你想想有多少女孩子可以說當一個母親而不考慮結婚的呢?有多少女孩子會想到要有一個自己的空間因此不會跟情人/丈夫同住?」(場刊,頁33)

 

我們都需要張愛玲

 

或許社會不是沒有進步,但對於某些社會某個階層的女性來說,可以選擇的出路並不太多。《花雕》的川嫦就為門第所限「不能當女店員,女打字員,做『女結婚員』是她們唯一的出路。」《第一爐香》的葛薇龍則是「念了書,到社會上去做事,不見得是她這樣的美而沒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適當的出路。她自然還是結婚的好。」時至今日,即使是堅持個人主義、抱獨身主義或選擇離婚的女性都可能要付出很大的代價、承受一定的社會壓力。換句話說,表面上人人平等的世代,並不是所有人都享有這種權利。要具有一定條件的人,才可以享有更多的選擇、更大的自主。而這種自主和獨立乃至個人主義,正好體現在張愛玲身上。

 

張愛玲在《洋人看京戲及其它》一文曾經提到:「……華僑,可以一輩子安全地隔著適當的距離崇拜著神聖的祖國。」也就是說,作為一個「他者」往往可以通過一定的距離觀察事物。同理,面對感情,張愛玲就經常站在「他者」的狀態,維持「安全地隔著適當的距離」考慮戀愛和婚姻。因此張作中經常出現這種「元評論」,張愛玲的聲音遊走於她的作品「指點江山」,調侃/揶揄她筆下為感情無地仿徨的紅男綠女。或許,張愛玲半生將自己孤立地來,同樣是將自己置於一個很安全的境地;雖然張愛玲彷彿並不需要別人,但是今天的我們卻很需要張愛玲,需要張愛玲的遺世獨立,需要張愛玲供我們繼續建構「張愛玲想像」,也更需要張愛玲的為我們「示範」的「愛海」。因為在感情面前,我們每個人都是小孩子;在「虛」「實」之間吊詭的錯位關係裏面,通過媒體所展示的感情世界,我們才懂得愛與不愛。因此《張愛玲,請留言》的英文劇名就有一個很有趣的翻譯:「who's calling eileen chang?」我們,都走在張愛玲的後面,我們都需要張愛玲。

 

不得不提的是,張愛玲曾為1946年出版的小說集《傳奇》的封面設計作過解釋,指出晚清仕女圖與現代的幽靈之間,有著「傳統」與「現代」的雙重奇觀。而在《張愛玲,請留言》的最後,「張愛玲臉容的拼貼圖」也透露了劇場裏多重閱讀/幾重「看」與「被看」的玄機:(1)我們閱讀張愛玲;(2)林奕華閱讀張愛玲;(3)我們閱讀林奕華如何閱讀張愛玲;(4)林奕華閱讀我們;(5)張愛玲閱讀我們。在多重奇觀之中,我們和林奕華都抱有自己的眼光理解張愛玲;同時,我們入場看林奕華作為一個「說書人」、一個中介角色,如何採取遊移的敘述角度敘述「張愛玲」,如何剪裁「張愛玲」這個符號融入劇場要討論的社會課題;林奕華也想通過觀眾的反應和橫向途徑,知道我們心目中「中國女人」要具備哪些條件、如果有機會我們會想對張愛玲說些什麽話。最後,張愛玲給我們的,就是她的臉容的拼貼圖中展露出近乎輕蔑而又帶點挑戰的眼神:「看你的!」

 

《張愛玲,請留言》的尾聲再現了一片「愛海」和張愛玲的一些零星文字。感情作為歷史的「中間物」,「愛海」所指向的是一種難以捉摸和無從掌握、而又無可奈何的感情關系。雖然今日的我們,已很清楚地知道童話不是必然,但依然勇敢地去面對和選擇,向最最庸俗的幸福靠近。

 

討論作品及場次:

討論作品:《張愛玲,請留言》
演出單位:非常林奕華
地點:葵青劇院演藝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