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區舞蹈」的民間風景:「i-Dance舞蹈節2014」

作者:洛楓

發表日期:2015 / 02

藝術範疇:舞蹈

發表平台名稱:《art plus》

發表平台類別:報刊

主題:跨媒介藝術的嘗試 / 獎項/藝術節/機制/活動評論 / 自選藝評

 

怎樣想像一個「舞蹈節」的內容與規模?如何參與一個橫跨整個月的時間、混合不同形式的舞蹈活動?是我這次經歷「i-Dance 舞蹈節2014」最富刺激的考驗。從2004年由香港一群獨立現代舞工作者開始籌辦的「i-Dance」走過了十年光景,由業界斥資組織到由「Y-Space多空間」在政府的資助下主辦,來到了2014年十週年的紀念,秉承了過往跨界別、跨國際的做法,以「舞在當下:起舞吧,不在明天在當下」作為主題,非常切合眼前城市的生活景觀;事實上,歷來「i-Dance舞蹈節」都是走入社區、社群,甚至大自然的山林田野,它的「在地性」跟著這個城市發展的節拍走。從11月到12月整整一個月裏,節目涵蓋劇院和戶外演出、工作坊、錄像放映、舞蹈比賽、展覽、論壇與對談,參與的跨界藝術家來自葡萄牙、香港、美國、中國大陸、克羅地亞、韓國、台灣、希臘、印度、芬蘭、愛爾蘭、俄羅斯、波蘭、荷蘭和日本等地,包羅舞者、編舞家、音樂人、錄像工作者、藝評人、劇場導演、多媒體設計師、畫家和行為藝術家等等,宛如地球村與八陣圖,充滿民間嘉年華的氣息,散發另類藝術場景的趣味。

 

舞蹈、社區、群眾的點線面

 

當我們討論「社區舞蹈」(community dance) 的時候,總會連繫幾個相關的概念,包括舞蹈作為溝通、教育和社群互動的功能,如何通過創作解放被規範的身體、壓制的情緒,以及怎樣在流動的場域裏駕馭情感與理性,而歐美一些「舞蹈節」一直致力推動舞蹈介入社區的能動與動量,綜合表演、訓練、教育、策劃、組織等各項界面,讓不同年齡、膚色、身份、階級、性別和社會背景的人共生融合,有時候「過程」比「成品」重要——對舞蹈工作者來說,跟不同潛能的人合作是開啟自我、吸納多元經驗和增進創意靈感的機遇;對參與的社群或旁觀的觀眾而言,學習舞動身體帶來地方的歸屬、個體的認知,從而建立社區關懷 (Jo Butterworth & Liesbeth Wildschut, 171-174)。從這些文化角度出發和審視,便可看出「多空間」的「i-Dance 舞蹈節2014」具有社區舞蹈的風貌,他們主辦的「舞蹈、形體、劇場及即興工作坊」、「舞蹈、多媒體即興研習週」、「吱吱喳喳舞蹈家」、「舞蹈節論壇」和「藝術家面對面」等,屬於舞蹈教育和藝術交流的範疇,同時又融合發掘和研創的領域,而「舞蹈錄像馬拉松」、「四圍跳」、「獨舞與即興」、「新舞蹈創作平台」等,則是從環境舞蹈到劇院演出的展示,體現一個城市匯聚多元的能耐。當中尤其是《四圍跳之跳上跳落跳出跳入跳進荷李活I》的環境舞蹈最富香港的地域風格,觀眾沿著上環的荷李活道,從太平山街的觀音堂出發,邊看邊走的途經東街的畫廊、舊警察宿舍翻成的時裝店,到樂慶里的小公園和威靈頓街的私房菜館,以雙人舞或獨舞形式建構流動觀舞的視野,當身體輾轉於街角、馬路或燈柱,當動作環繞水泥地面或桌椅之間,甚至攀爬於石牆、樓梯和路牌,藝術跟日常社區互相勾連,沒有這些戶外空間的設置便成不了環境的舞動,而無論專程來看還是偶爾路過的觀眾,他們的停駐和游走都成就了舞蹈風景的點線面,我們在看、也在參與,沒有台上台下的區分,祗有藝術落入尋常百姓家的互動。例如有一幕是來自台北和香港的三位女舞者陳秋吟、楊美蓉和嚴明然,戲謔地在行人道上擺了一枱「三缺一」的麻將,然後邀請在場的觀眾參與補上缺位,卻意外地來了一位不懂麻將的外國觀眾,於是熱心的過路人便興致勃勃的在旁指導,形成非常熱鬧喧嘩而戲劇性的在地場景,「舞蹈」跟行為藝術、日常生活、偶發事件完全融為一體,有機也隨機地發生和發展,出乎意料之外卻一切反應又在情理之中——這個環境演出給我非常深刻的印象和思慮,是這個中西混雜、雅俗共冶一爐的城市才能孕育和化演這樣泯滅邊界的舞蹈情態!

 

連繫當代生活的舞蹈圖景

 

「i-Dance舞蹈節」的劇院演出,主要集中在「獨舞與即興」和「新舞蹈創作平台2014」兩個單元合共九個作品,每場有兩至三個來自資深或新世代的短篇編創,既有經典重演也有新作的試煉。個人最觸動的舞作共有三個:第一個是葡萄牙編舞家Tiago Cadete的《Highlight》,通過錄像、舞蹈和道具的運用探討「旁觀者效應」的主題,呈示冰冷的城市、冷漠的群體如何對生活的危難與暴力袖手旁觀;Cadete設計和舞動的台景充滿變動的層次,錄像裏佈滿鏡像折射的紐約如同玻璃櫥窗那樣陳列碎裂的城貌,跟舞者孤獨共舞的長鏡仿若潛入內在再反射於外,以飽和的情緒形構不停裂變的自我,而那張闊大、鋪滿台面、覆蓋和包裹舞者身體的藍綠色膠布,在動作緩慢或急促的扭動中不停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海嘯、颶風或物件被捏碎的擬音,象徵了大自然或人為的災禍隨處隱伏,處身其中而無法倖免!第二個是同樣來自葡萄牙編舞家Rafael Alvarez在巴哈大提琴獨奏曲之中舞動的作品《sweetSKIN》,帶著劇場形體特色卻又滑稽荒誕的舞蹈動作,從開始已經跟音樂的重量背道而馳,加上非常童稚色彩的道具像毛娃娃、飛揚的吹氣泡泡、閃亮的女裝耳環與項鏈等等,形成幾道互相拉扯的矛盾張力,像雄性的男性身體陰柔地掛上飾物、碎裂的鏡子反映優美踏步的身段、光亮的角落照入黑暗而抒情的回憶意識,在真與假、虛和實的二重換置之間,Alvarez糅合佛林明高(Flamingo)、日本舞踏(Butoh) 和現代舞,搬演生命不能承受的「幻象」(illusion),無論這幻象源自人與人之間的誤解、個人盲點的自判還是外在世界的虛偽、政治權利的矯飾,都構成了當代生活無可趨避的困境;結尾時候打出的錄像是美國最虛擬的城市拉斯維加斯(Las Vagas),五光十色的建築群是後現代的「類像」(simulacrum),我們給我們自己製造幻影世界然後樂在其中,人與類像輝映,衍生更多無由分辨的迷失與迷亂。

 

來自北京的文慧,集紀錄片工作者與編舞家的身份於一身,帶著78歲的母親勞秀娟一起上台演出她的新作《父親》,穿著日常的文慧企立台的右端,以極其緩慢得猶如靜止的動作移向中央,年邁卻精神矍鑠的文母則在台的左面,時而站立時而端坐椅上,文慧的姪子文律元一直躺在台前的地板,彈奏結他簡約的音節,後景是一張放得很大、微粒很粗、然後逐漸縮小和清晰的家庭照片,裏面是文慧家人年輕時候的頭像,像穿越時空的一路走到觀眾的跟前。《父親》是一個悼念失去親人的「儀典舞蹈」(ritual dance),莊嚴而哀傷,文慧顫動而抽搐的身體和著情不自已的淚水,最後母女依附一起的合體既是血脈相連也是回歸母體的歷程;「演後藝人談」的時候文慧指出,自從2010年父親去世後,為了克服失去親人的措手不及和創傷,便帶著母親到歐洲和日本演出,讓藝術與觀眾分擔生命驟然而來的打擊,於是,「舞蹈」變成一個療癒自我的過程。

 

 

引用書目:

Butterworth, Jo & Liesbeth Wildschut, “Communities: Section Introduction.” Contemporary Choreography: A Critical Reader. New York: Routledge, 2009. 171-176.

 

 

討論作品及場次:

討論主題:「i-Dance舞蹈節2014」
主辦單位:多空間
日期:2014年11月22日至12月22日
地點:多空間、葵青劇院、香港文化中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