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utti：TVB式政治戲仿show

作者：李慧君

 

有些朋友知道我在德國生活過，會略帶抱怨地說：「我覺得德國人太嚴肅了。」的確，許多德國人比較慢熱，對旅客或初相識的朋友習慣板起面孔，但心底其實充滿幽默感。不過德式笑話通常建基於本土文化，或者較嚴肅的話題如政治經濟等，不了解相關語境的人，往往意會不到他們的笑點。正如 2014 年「波恩劇場之夜」（Bonner Theaternacht）的其中一個作品 Ferkel im Wind，笑料包括歐債危機、列支敦士登地理位置，以及德國學童的生活小事，對我這個沒有切身體會的觀眾而言，並不特別吸引[1]。

 

今次回來波恩，我發現類似 Ferkel im Wind 的喜劇和棟篤笑作品比兩三年前更多——或者由於聖誕臨近，也可能因為政治、社會氣氛壓抑，大家想在劇場輕鬆一下。因此，我選了 Contra-Kreis-Theater 的喜劇 Mutti 作為第一齣欣賞的作品。「Mutti」是德文中對母親的暱稱，不少德國人以此戲謔總理默克爾。而是次演出除了默克爾，其餘角色包括副總理 Sigmar Gabriel、德國首位女性國防部部長 Ursula Gertrud von der Leyen、巴伐利亞州州長 Horst Seehofer、德國國家足球隊教練 Joachim Löw，以及虛構的心理醫生。情節非常簡單：因為四位高官無法妥善溝通彼此合作，唯有找心理醫生幫他們改善關係。心理醫生請他們進行角色扮演，以一家人的身份摸索溝通技巧。但治療期間碰上德國足球隊的比賽，大家無法專心，結果心理醫生融合政治、家庭和足球的共通點，不僅令眾人改善關係，默克爾更遙距指揮 Joachim Löw，令德國隊贏了比賽。

 

如何令這麼簡單的劇情和（本應）嚴肅認真的政治議題變得好笑？德國人的答案是：更嚴肅認真地演繹出來。Mutti 一開場，扮演默克爾的演員 Nina Vorbrodt 穿著行政套裝、戴著黑紅黃項鍊、套上假髮，站到觀眾席前眉頭一皺、雙手擺出倒三角手勢，由衣著細節到經典小動作，把默克爾的形象演得活靈活現，不需要任何對白情節，觀眾已經轟然大笑。

 

當然，單靠外型模仿無法支撐兩小時的演出。因此導演由人物外在，進一步笑到他們的背景，譬如眾人都穿著正式套裝，唯獨 Horst Seehofer 身穿巴伐利亞傳統外套、領口扣著當地獨有的小白花，還拿著大杯啤酒，是典型（甚至被定型）的巴伐利亞男性形象。由於德國實行聯邦制，加上不同地區的文化各有不同，地區之間不免會有摩擦，當中尤以巴伐利亞州最「有個性」，因此成為其他德國人嘲諷的對象。另外，默克爾身為來自前東德的物理學家，有著理性內斂的形象，因此當心理學家要她分享對丈夫的看法，她甜蜜的神態便成為另一笑點。

 

然後導演再進一步，把幾位政治人物的往績和行事作風搬上舞台。例如現實中的默克爾十分支持德國足球隊，賽後經常到更衣室和（半裸的）球員合照。其中一位她很喜歡的黑人球員 Jérôme Boateng 在數月前曾被極右政黨攻擊，說不希望和他成為鄰居。因此 Mutti 除了以默克爾鍾情的足球作為劇情主軸，也借她的對白嘲諷排斥移民和難民的Horst Seehofer：「你也不想 Jérôme 做鄰居吧。」又例如默克爾面對重大事件經常猶豫不決，劇中的她提到中學時要上游泳課，她遲遲不敢下水，直到泳池員工大叫：「我們要關門了！」才把心一橫跳進水裡。其他角色聽了忍不住生氣：「難道要我們在國會裡大叫泳池快關門了嗎？」

 

整整兩個小時的演出，就是由這類對德國文化、政治、時事非常熟悉的人才覺得好笑的 in-jokes 所構成；部分笑話甚至具有地域性（相信巴伐利亞人不會覺得自己的傳統服飾有甚麼好笑），可說是為波恩一帶的觀眾量身訂製。再加上笑點重重複複，只是「巴伐利亞定型」和「鄰居論」就出現了好幾次，而且沒有深化或轉化，縱使好笑，也不過是即食的快感，踏出劇院後不留下任何省思或餘韻，一如香港電視節目的戲仿環節。

 

或者大家會問：為甚麼德國觀眾願意花錢到劇場看這類戲仿作品？這就要由波恩的生活狀態和 Contra-Kreis-Theater 的定位說起：德國大部分商店和一些餐廳在晚上八時便會關門，而波恩雖然是前西德首都，卻被譏為「沒有值得一提的夜生活」（Bundeshauptstadt Ohne Nennenswertes Nachtleben），再加上電視節目無聊乏味（德國著名小說及電影 Er ist Wieder Da 便對此作出辛辣嘲諷），觀劇成為晚上的另類消遣／消費活動。另外，Contra-Kreis-Theater 是波恩歷史最悠久的私營劇場，主要演出愛情小品和喜劇，內容傳統加上形式保守，吸引許多年長觀眾。我看 Mutti 那一晚，除了十多位由老師帶領的中學生，所有觀眾都是衣著光鮮的銀髮族，不難理解全場爆滿的原因。

 

總括而言，Mutti 既輕鬆好笑，也偶有巧思，例如心理醫生點出政治、家庭、舞台表演和足球的關係；又例如劇終的時候，心理醫生說要轉行成為政治人物，然後四位高官角色穿著精神病人的束縛衣出場謝幕，諷刺尖刻而漂亮。可是對於戲劇內容、舞台調度等有較高要求，或者希望見識德國前衛劇場的觀眾，Contra-Kreis-Theater 肯定不是我們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