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藏的秘密》家庭衝突困擾不絕

作者：何俊輝

 

香港話劇團邀請了美國導演 Travis Preston 執導美國劇作家 Sam Shepard 寫的 Buried Child（首演於 1978 年），經陳敢權翻譯後便成為《埋藏的秘密》，描述一家人在溝通和關係上顯得異常惡劣，四分五裂的家庭狀況好比越戰後美國社會有著「不知怎走下去？」的集體焦慮。

 

《埋藏》最吸引觀眾追看下去的戲劇懸念，當然是一家之主 Dodge（周志輝飾）為何、如何殺掉並埋下一個嬰兒，幸未到這高潮戲前已見另一吸引觀眾不斷追看的戲劇元素，就是編劇會將現實中一些充滿巨大隔膜的人際／家人關係作了誇張化處理，使觀眾看時感到非常驚訝、極具戲劇衝突與張力和包含想像空間，心裡不禁問：「怎會弄成這樣？」，如劇中有台詞提及 Dodge 在同一地方居住了五十七年卻跟鄰居仍似陌生人、Dodge 跟兒子 Tilden（高翰文飾）沒見面二十年、Tilden 說認不到自己的兒子 Vince（劉守正飾），皆使筆者聯想到從不跟鄰居打招呼、婚姻破裂令兩代人甚少見面、兩代人經爭執後變成陌路人等事情於現實並不鮮見，衹是劇中帶出的數字、陌生處境為了戲劇效果變得比現實誇張。

 

多段糾纏不清的三角感情關係，於劇中構成連串戲劇衝突和掀起更多引人入勝的劇情發展。Dodge 將埋藏嬰兒屍體的過程和原因和盤托出後，觀眾便理解 Dodge 之所以於劇末將一家之主的地位交給孫兒 Vince，是因家中有人牽涉一件跟三角關係有關的亂倫事件，而 Dodge 的妻子 Halie（區嘉雯飾）跟神父 Dewis（林澤群飾）發展出婚外情，看來是出於 Halie 要贖罪及感到 Dewis 可助她掙脱感情與生活的困擾。劇中還有 Vince 與其女友 Shelly（亦有台詞指她是妓女，黃慧慈飾）跟 Bradley（辛偉強飾）的三角關係，竟演變為 Vince 搶奪 Bradley 的拐杖以玩殘這殘疾情敵的瘋狂場面，至於 Shelly 亦跟 Vince 與其爸爸 Tilden 構成另一段三角感情關係，也就難怪 Tilden 不認 Vince 為兒子。角色如何及付出多大心力從一張張糾纏著的情網中掙脫出來？便成為《埋藏》重要的戲味、劇力來源之一，掙脱不到的輸家於劇末不是含恨而終便是苟延殘喘，編劇替輸家寫的無情筆觸活像一個競爭殘酷的社會縮影。

 

外國不少劇評人和觀眾會拿《埋藏》跟英國劇作家 Harold Pinter 所寫的《回歸》（香港話劇團曾於幾個月前搬演此劇）相提並論，原因是兩劇有不少巧合之處。《回歸》中有台詞指「這個家衹剩下互相傷害、冰冷絕望」，用這台詞來形容《埋藏》的家庭處境也相當適合，至於《回歸》中某兒子的妻子到了劇中的大家庭後便令家中多個男人迷上她，便跟前文提及《埋藏》有三個男人令 Shelly 捲入兩段三角關係相似，衹是在把男人玩弄於股掌及女性權力慾的刻劃上，《回歸》明顯寫得較深刻精彩。兩劇的一家之主都因年長而苟延殘喘並有家人對他的「皇位」虎視眈眈，《埋藏》就以 Dodge 不時咳嗽、喝酒、見腦退化病徵並總是窩在同一個地方看電視，呈現出更深刻精彩的茍延殘喘感，跟《回歸》中的一家之主從拿著雪茄、脾氣暴躁中走向人生絕路，效果截然不同；《回歸》中的爸爸不信任某兒子曾到戰場為國家作戰，跟《埋藏》中的父母不信任 Tilden 親自採摘粟米，皆以小見大地使觀眾強烈感受到不信任態度為家庭走向破裂埋下禍根；兩劇最不同是香港話劇團版的《回歸》有著一份虛有其表和黑色幽默的味道，從演員的談吐、服裝到佈景都帶有一份冷酷型格感，相反《埋藏》則從演員的說話、形象到佈景均予人鄉土味重和「爛撻撻」之感，就算 Vince 戴上墨鏡也予人似村中惡霸多於似型男。

 

《埋藏》有兩段編、導、演均處理得震撼的戲，第一段是 Vince 突然於觀眾席後現身，劉守正戴上墨鏡、喝著酒將 Vince 的躁狂演得真實兼可怕，偏偏 Vince 還硬要擠入狹窄的觀眾席通道，顯然是迫觀眾代入 Dodge 與 Bradley 的處境，切實、近距離地感受到面對 Vince 時所產生的不安，而 Vince 繼承了 Dodge 一家之主的地位後也像 Dodge 般酒癮甚深，就使觀眾體會到這家庭仍沒希望。另一段是 Bradley 為了一張被子跟 Dodge 爭執起來，接著 Bradley 佔據了 Dodge 慣坐的沙發象徵 Dodge 的「皇位」已遭搶奪，諷剌是 Bradley 跟 Dodge 與 Vince 皆是無能的一家之主，Bradley 給被子捲著睡於「皇位」在視覺上就似條懶蟲，而其後 Bradley 伏在地上蠕動、爭扎以抓回拐杖的形體動作，則被辛偉強演得像條飽受身心創傷的蟲，蟲被 Vince 虐待時， Vince 的氣燄就像第一幕 Bradley 威嚇 Dodge 時的氣燄（劉守正將威嚇氣燄戲演得較可怕），可感受到 Bradley 在痛苦中是有怨恨自己「種惡因得惡果」。

 

台上的長樓梯出自美國佈景設計師 Christopher Barreca 的手筆，既寫實地展現 Dodge 與 Halie 分開睡達六年（夫睡在沙發而妻睡在樓上的房間），又似象徵地獄與天堂。客廳佈景後有一大片長滿植物的地方，那些非食用植物高大得阻礙了視野，視覺上似象徵人與人之間的隔膜或每個人心懷秘密。Tilden 剝掉栗米的外皮與 Shelly 削紅蘿蔔的細節，就好比剝洋蔥般象徵二人渴望揭穿 Dodge 的秘密，而Tilden 將一堆栗米外皮殘渣倒在 Dodge 身上，則體現對秘密知情的 Tilden 對其父心懷怨恨，高翰文把該份怨恨演繹成一份夾雜著失落與壓抑的傳神報復心。

 

台上的電視機於第三幕播出漂亮的粟米畫面，而 Halie 則於劇首劇末用了體貼、較輕鬆的語氣（畫外音）對 Dodge 說話，這兩個編排顯然象徵「美好的事物、家庭已成過去或幻象」，跟 Dodge 禿頭上的血色傷痕構成鮮明得殘酷的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