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黃志華
傳統?因為一個小小音樂會,筆者為「傳統」二字迷惑不已。幾番調整,才理順思路。那是上月在沙田大會堂聽的《傳統?音樂會》。音樂會的標題雖有問號,但它的宣傳海報與單張都另有一行小字:「回顧近百年香港作曲家小型中樂作品,尋找箇中傳統精神」。音樂會之前還有個講座,但講座的題目又喚作「反轉傳統—小型中樂作品在香江」,如此決斷地「反轉」,不需問號了。筆者正正是為了這些,不但好奇地去聽了音樂會,講座都跑去聽了。這裏不打算一板一眼地去細談音樂會與講座,只想談談對這其中的「傳統」(眾數)的思索的結果。
香港自家的中樂傳統是什麼?從這講座與音樂會所知,主辦者認為是廣東音樂,或者叫作粵樂。這看法當然是對的。
以小為美不避世俗
粵樂—香港的粵樂,有不少的傳統,可是似乎都漸為香港樂迷所遺忘。粵樂的第一個重要傳統是以小為美,講究線條美及以線見面的意境,樂器也就不需多,亦不必講究和聲,所以總習慣以小組形式演奏。然而近幾十年,香港逢有中樂演出都傾向大堆頭,尤其是職業化了三十年的香港中樂團,差不多次次演出都是六七十人的鼎盛陣容,使觀眾習以為常,視作「傳統」,並產生荒誕的邏輯:音樂會要是小組演出的模式稍多就是「搵笨」,或是欣賞價值大大降低。這正好反轉了過去粵樂的傳統!
粵樂的第二個傳統是:不避世俗的,如白得雲在講座裏提到余其偉對粵樂風格的概括描述:「平民意識,俗世感情」!事實上,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香港粵樂新作不斷灌成唱片,而這種音樂唱片是預期購買者可以用之伴舞的。所以,同一首粵樂,當年灌唱片時所奏的風味跟現今我們在音樂廳裏聽到的會很不同,前者會加了許多摩登舞曲節奏,後者卻追求意境講求奏得高雅,舞曲節奏絕不會出現了。白得雲也提醒了我們,即使像《彩雲追月》這首產生於上海百代時期的輕音樂作品,原先的創作目的,也是為了灌成唱片,讓人們跳抒情的社交舞用的。但曲調實在優美,漸漸音樂家便把它高雅化。
想起在音樂會裏,《彩雲追月》用作安哥,這立刻跟音樂會下半場的當代中樂小型作品形成很強烈的對比。那些當代作品大多是委約創作,作曲人看來都非常自由,不必考慮「用途」與受眾,只是盡情抒寫心裏的樂思,作品出來後不時都讓受眾感到難於親近。《彩雲追月》卻因為頗有考慮「用途」與受眾,於是面世至今,都一直讓聽眾感到易於親近。但筆者不想由此作出推論:當代音樂人寫音樂應試試考慮「用途」與受眾。
如音樂會裏的陳照延所說,下半場的當代中樂小型作品演出部分,他們是盡量安排作曲人參與作品演奏,因為傳統的粵樂,作曲人也常常是演奏家。這種安排算是想延續香港中樂的另一傳統。這說法筆者覺得只對了一部分,因為傳統的香港粵樂人,不但兼擅演奏、創作,還兼擅演唱!已故的著名廣東音樂一代宗師呂文成,就是突出的例子,不僅奏、作都一絕,還是出色的子喉唱家,錄過不少唱片!其他粵樂名家兼擅奏、作、唱的數來就有尹自重、梁以忠、何大傻、朱頂鶴、邵鐵鴻……可以說,正因為他們都能唱粵曲,所以所寫的粵樂,粵味特濃。
這種兼擅奏、作、唱的傳統,我們應否要求當代的香港音樂家延續下去呢?我看是頗難要求的,因為時代畢竟不同了,呂文成崛起的年代,即上世紀的三四十年代,是香港全民皆沉浸在粵曲粵劇粵樂的時代,現在卻已是完全兩樣!而即使要擅唱,都可能是擅唱男高音、女高音、無伴奏合唱,不大可能是平喉、子喉了。
奏作兼擅歌之唱之
粵樂的第四個傳統,乃是可以歌之唱之。正如那個音樂會裏所奏的兩首傳統廣東音樂:《娛樂昇平》、《平湖秋月》,多年來一直有人把它填上曲詞,在粵劇、粵曲裏唱。也有好一大類粵樂作品,最初是據詞譜成旋律的,好比說王粵生的多首名曲如《荷花香》、《紅燭淚》、《絲絲淚》等,其旋律都是據唐滌生的詞譜出來的,而今則常常當成純音樂演奏。這個傳統,筆者覺得是最受當代音樂界忽視的。其中的原因,是現代人的觀念,音樂創作就是寫給演奏家演奏的,演奏家演奏的音樂作品合該並非聲樂作品,但這種「新傳統」是必不可破的嗎?事實上,回歸可歌的粵樂傳統絕對不難,在乎音樂創作人自己的意願而已!
這裏便想到該音樂會裏一首近年才面世的作品:麥偉鑄寫的《一葉知秋》。這曲是筆者第二次聽到,也對其創作過程有更多的了解。場刊裏就有簡略的解說:「當中亦採用了『乙反調』……開始以廣東口音『秋』字為基礎……」有了這些接近傳統的手段,作品寫來確是滿帶傳統粵樂所具的韻致,甚至是可以填上詞歌唱之的。粵劇界中人可要留意有這樣的一首「新小曲」哦!
創作創作,誰都明白,作曲家都想找尋新的東西,在當代作曲家眼裏,傳統合該是用來「反轉」的,但不管是如何「反轉」,總是要能奏的,而寫純音樂寫得多了,給大樂團委約委得多了,「反轉」一下,為一首新詞譜曲又如何?難道這不算是挑戰?
記得在音樂會上有人說過,今天的創作,如果流傳得下去,就是明天的傳統。只是,今天的創作,應不應承襲昨天的傳統?抑或是只取昨天傳統的精神,不取形制?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這篇短文實在沒能力再探討。就當天所聽,多首香港音樂人所寫的小型中樂新作,都確是印證了白得雲所說的,除了一兩首頗能承襲傳統,其餘的作品,音樂元素更見混雜,就像當代香港人往往也是多重身份,而樂器也可以是無國界的,如陳錦標的二胡曲,用的音階變化音極多,不僅遠離傳統中樂,也遠離傳統西樂。
筆者非預言家,沒法知道哪些音樂新作會成為明天的傳統,因此只能就昨天的—已經開始面目模糊的傳統說幾句。
Username | |
Passwor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