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賴勇衡
2013 / 12 | |
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ARTism | |
先跟你說個冷笑話:大明養小明,那麼誰養大明?答案:狗。為甚麼?因為「久仰大名」(狗養大明)。哈哈哈哈哈……!不好笑嗎?再說另一個:國內某領導聽下屬說有個老太婆來到樓下,領導說:趕!下屬說:趕不走。領導說:打!一會兒下屬說:下手重了打死了!領導說:賠五十萬給家屬!過了兩天,領導老家的鄉親打電話來說,慘了你媽到城裡找你給打死了,人家賠了五千!哈哈哈哈……不好笑嗎?
「這麼慘的事還笑,變態!」
甄詠蓓執導的《阿Q後傳》很好笑,也極悲情。這齣荒誕劇以魯迅名著《阿Q正傳》的結局為起點,嘗試以喜劇形式表達阿Q死了之後,「未莊」村民的故事。創作者的意圖十分嚴肅,直指中國平庸大眾的民族劣根性,卻選擇了嬉鬧不斷的「後現代」風格來表達。猶如本文起首說了兩個冷笑話,看來突兀、離題,把不相干的片段拼湊在一起,前文後理不必通順,前因後果毋須一致。古裝人可以說「潮語」,同一批角色經歷了彷彿整個世紀,看來卻不會老、也不會死。對於香港觀眾來說,這種手法特別親切,因為二十年前周星馳的「無厘頭」喜劇就是這樣的,而這種喜劇風格在觀眾眼中,也早已成了一種既定形式、一種次類型,擴展到其他地區的華語媒介裡去,電視劇、舞台劇、獨立短片都有很多「無厘頭」的作品。
問題是,港產片的「無厘頭」喜劇是以娛樂大眾為主要功能的商品,若能引起受眾笑聲不絕就是成功。若劇作者的意圖除了帶給觀眾歡樂以外,還欲以這種「爆笑連場」的手法用來啟發觀眾對民族文化作出深刻的省思的話,怎樣避免其娛樂性抵消了啟發性?怎樣可使兩者達致平衡,甚至相輔相成?《阿Q後傳》所批判的社會和文化現象本身就是荒誕不經的,「無厘頭」的形式就是它想表達的信息內容之一。它就像一顆有夾層的超甜棒棒糖,最表面是甜的,中間卻有一又苦又辣的夾層,然後也是甜的,吃到最後的核心也是又苦又辣的。又苦又辣的部份,就是在第七章插入,以及結尾時引用的魯迅〈淡淡的血痕中〉和《野草》題辭。
阿Q死了!阿Q萬歲!
《後傳》雖說是阿Q死後的故事,其歷史敍事卻是超現實的。阿Q死時的背境是民初,《後傳》則說到革命和革命之後,雖然對白和其他地方沒有使用「共產」和「改革開放」等字眼,但那明顯是指中共執政後的社會主義革命和現在的消費主義時代。不過《後傳》並不是編年史,而是說一群像阿Q一樣平庸低俗的大眾怎樣在近代史中演變,而其本質不變。除了一個灰衣老婆婆之外,其他「未莊」的角色都是穿著米白粗衣,臉上塗上戲曲丑角的白色臉譜。角色的分別只是各自添上象徵式的衣飾,配合不同的肢體動作和說台詞的方法,十分簡約,顯示出他們的社會角色也許不同,但底蘊都是一樣的人,同樣把「吃飯」看得最重要、自私自利、對別人的痛苦冷漠、看風駛舵、好說流言斐語。他們雖然欺負阿Q,在阿Q死後繼續欺負其他人,但他們跟阿Q都是同樣愚昧——阿Q也會欺負人的——他們正走向毁滅的終局而不自知,或不會做點甚麼去改變。
因為「不變」比「變」的地方更重要,所以有比較明顯地指涉歷史時期的部份只佔最後三分一。戲裡的喜劇元素是跨時空的,在國語台詞中會突然插入廣東話或英語台詞;趙老爺隨時可變身為他那有洋名Peter的兒子,又隨時會變成不斷Rap的「富三代」Jay Zhao。演出形式也是混雜的,開始時村民先後兩次大合唱《我是未莊人》,後來又有一幕以選秀形式來表達,使整齣劇變得有點像「台慶」一般的綜藝電視節目。即使「未莊」因發展之名而被改為「末莊」,未莊人從民初走到現在,他們都是不會老的,他們改朝換代甚麼也好,一直只會以「吃飯」為念。戲裡說白無常給阿Q的鬼魂逃脫了,加上「領導」最近要「肅貪」不讓官員憑官職討便宜(影射習近平的新政策),一度窮得要在「未莊」賣藝乞討,也沒有村民理會他。那麼阿Q到哪裡去了?也許阿Q的鬼魂附了所有人的身;也許每一個人根本都與阿Q一樣——一樣靈魂空洞,所以千人一面,百口吃飯,阿Q的靈魂跟其他人的靈魂一樣缺席。所以他們是不會老的。
「一個阿Q並不可怕,千千萬萬個阿Q才最可怕!」
併貼和混雜的喜劇元素,不只是想叫觀眾因意想不到而哄堂大笑,而是「不同時空」的元素其實都只是一個時空,都壓縮了在當下來呈現。《我是未莊人》就像香港的《同舟之情》那樣塑造共同身份,但歌者和聽者心底裡卻可能沒一人是認真的。像電視台台慶般分多個環節,各部份採取了各異的表演形式,在劇場裡並不少見,例如林奕華、胡恩威、孟京輝某些劇作都有類似結構。但在《後傳》中,這種形式可被理解為一個當下時刻的回望,猶如「末莊」辦了一個「村慶」,村民以各種形式回顧從阿Q的「未莊」走到今天「末莊」的「歷史」。然而,最後村民觀賞煙花,形式仍是嬉笑,實質是其悲劇性的終局。煙花是魯迅《吶喊》自序中鐵屋比喻的變奏,只是人們不再是寧願睡著無知覺地被燒死,而是觀看著花火,有意識地娛樂至死。
甄詠蓓在《後傳》的鬧劇形式背後,其實是十分悲憤的,而「笑笑鬧鬧」本身就是今天的中國人(包括香港)其中一樣令人感到悲憤的現象:世界甚麼境況?這時候還只管玩樂嬉笑?很多人不是不知道現在的世界如此走下去必然導致悲劇,但他們選擇犬儒地裝作如常生活。即使教育普及化了,很多人知識水平都遠遠超過阿Q和「未莊」村民,但他們寧願每天只顧「搵食」,然後「圍觀」(例如辛勞工作的香港人回家只想看不用動腦筋的反智電視劇),明知外面的世界大有問題,卻「以不變應萬變」,以看風駛舵為「聰明」。導演安排了香港演員鄧智堅飾演會說廣東話的「黑狗」,有時會拿起咪高峰當「節目主持人」,也多次打破「第四道牆」,向觀眾發言,說他們沒反應,只管撓起雙手看戲,暗指他們跟「未莊」村民——即魯迅心中所繫的「看客」,香港人常說的「食花生」者——沒有兩樣。
面對這樣的境況,劇作者大概感到十分悲憤。魯迅兩篇文章的選段以投射方式直接呈現於舞台後方,其沉重的調子把之前的笑聲都中和了,卻也是糖衣裡的苦藥。在「未河」被填平為「末路」的時代,不再有自然的機制(河水泛濫)去回復平衡,看來只能無法回頭地走向終局。也許「未莊」的村民和鐵屋裡昏睡的人最後都會被燒死,看來絕望。但《野草》題辭中地火燒盡野草的意像,帶來重生之可能。以火攻火,「絕望之謂虛妄,正與希望相同。」所以,魯迅和甄詠蓓仍在說話,那怕人們感到好Q煩。
討論作品:《阿Q後傳》
評論場次:2013年11月17日,下午3時
場地:上環文娛中心劇院
Username | |
Password | |